什么喜不喜欢的,还娶亲?
陆清则晕晕乎乎的,脑子蒙圈,反应迟钝,半晌都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愣愣地看着宁倦的脸发呆。
宁倦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向来端方泰然的陆清则似乎有点不太对劲,顿了顿,轻轻抬起陆清则的下颌,语气缓和下来:“老师?”
陆清则镇定自若的:“嗯。”
态度很冷静,尾音却是从鼻腔里哼出来,带着点鼻音,和平时大相径庭。
宁倦静默了一下,迟疑着问:“你是不是……喝醉了?”
陆清则想也没想,矢口否认:“没有。”
他拍开宁倦的手,认真地道:“你看着,我还能走直线。”
说完,倔强地走向前面的石子路。
宁倦怕陆清则摔了,上前想扶他,却发现他的步伐还算稳当。
他眼睁睁地看着陆清则原地转了三圈后,一腔坏心情终于被破坏殆尽,没忍住一下笑出来。
方才在宴会上,他迟迟不见陆清则回来,心里不安,干脆亲自找了过来。
才寻过来,就听到礼部侍郎与陆清则的对话,听得他心底腾地燎起一股火,霍然席卷胸膛,几乎烧灼尽了理智,每吸一口气都让他如鲠在喉,却又不知怒从何来。
却没想到,还能看到素日冷静自持的陆清则露出这么可爱的一面。
宁倦回头瞪了眼跟过来的几个侍卫与长顺,示意他们扭开头,不准看。
然后才上前去,轻轻拉住陆清则,嗓音带着笑:“好了,我相信你没醉。”
陆清则停下了兜圈子的举动,负手淡然地点点头,却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宁倦忍不住靠过去:“怎么了?”
陆清则其实早就没什么力气了,目光在少年脸上描摹了片刻,艰难地辨认出这是他养大的小果果后,脑袋忽然沉重地低低一磕,整个人几乎是扑进宁倦怀里的,含混不清地叫了声:“果果。”
宁倦长大了。
不像小时候,他扑到陆清则怀里,也只能贴着他单薄的胸口。
陆清则站立不稳地倒在他怀里,头轻轻蹭在他的颈窝边,灼热的呼吸带着几分香甜酒气,徐徐喷洒在宁倦清晰的喉结上。
敏感的脖子被温暖的气息拂过,宁倦垂在身侧的手猛地紧攥,浑身绷成条弦,脑子空白一片,只剩怀里这份轻飘飘、却重若泰山的分量,喉结重重地滚了滚,嗓音涩哑:“……老师?”
怀里的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紧绷,像小时候那样,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背,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想说什么:“我困了,果果。”
陆清则又想了会儿:“带我回去。”
说完这句话,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合上眼睫,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心地交给了宁倦。
之前跟过来的小太监见陆清则不胜酒力的样子,连忙过来想帮忙:“陛下,奴婢来扶陆大人吧……”
话没说完,就被长顺捂着嘴摁回来了,低骂道:“作什么死呢!陆大人也是你碰得的?”
小太监茫然地看过去,还没弄明白怎么了,便见到尊贵的皇帝陛下略一俯身,轻松地将陆清则抄抱了起来,大步走向乾清宫,上身几乎纹丝不动,步子均匀稳当。
小太监目瞪口呆。
连长顺心里也犯嘀咕。
陆大人生得那副容貌,别说男子,就连女子,他也没见过有比得上的。
偏生陆大人还体弱多病,清清瘦瘦,有时候风略大一点,都叫人担心他会摔了。
可即便如此,陆大人也是个实打实的男人啊!
此时被陛下这么抱着,画面实在是……有点说不上的古怪。
长顺瞅着宁倦的背影,心里咯噔了下,没敢继续多想。
一路无言。
宁倦就这么静静地抱着陆清则,回到了乾清宫。
他走得太稳,陆清则不仅没被颠醒,反而在轻微的晃荡里,睡得愈发沉了几分。
长顺担心宁倦累坏了手,眼巴巴地看着宁倦将陆清则小心翼翼放到床上了,赶紧凑上来:“陛下,奴婢给您揉揉手。”
宁倦拧了拧眉,不悦地剜他一眼。
也不小点声,吵醒了陆清则怎么办?
长顺会意,放低声音:“您的手……”
“不必。”
宁倦垂下眼,眼睫遮住了眼底神色,看着自己的手,虚虚握了握,声音轻忽下去,若不是离得近,长顺都听不清那一声:“……他轻得很。”
抱在怀里,就似一根羽毛般,没什么重量。
瘦得好似只剩一身病骨,叫人心惊胆战的,生怕动作大一点就会让他散了架。
少年天子的嗓音放得很低很柔,那一瞬间无意识流露而出的语气,不像在说自己的老师,反倒像是在说……
嘶,不要命了吗!
长顺一阵头皮发麻,觉得自己今晚可能是失心疯了,赶紧压住那些没来由的念头:“那陛下,前头的宴会呢?”
“差不多也该散了。”宁倦亲自给陆清则盖上了薄毯,放下床帘,走出里间,淡淡吩咐,“朕去收个尾,叫人温着醒酒汤,准备好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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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顺连声应是,给宁倦重新披上外袍,抚平了每一丝褶皱,跟着宁倦又回到了前头。
大臣们等了好半天,才把宁倦等回来,见陆清则不在,窃窃私语不断。
宁倦倒是坦然得很:“太傅病体未愈,方才忽然晕倒了,朕去探了探。时辰也不早了,明日还要上朝,散宴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果然啊……陆清则又又又又病倒了!
收拾完前头的残局,宁倦步伐匆匆地回到了乾清宫,直奔暖阁,脚步却在踏入内室的瞬间放轻下去,小心走到了床前,掀开帘子看去。
陆清则的睡相很好,规规整整,一丝不乱的,离开前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
宁倦这才恍然想起,方才走得太急,忘记给陆清则摘掉面具了,其他人又不被允许触碰陆清则。
戴着面具睡觉,恐怕并不舒服。
他俯下身,小心将那副沾染着体温的银面具摘掉,露出了床上的人的真容。
大概睡梦中感觉舒适了许多,陆清则的眉宇也舒展开了些。
他眉眼疎秀,气质清冷,平时没什么血色的脸庞泛上云霞般的醉红,整个人顿时充盈着一种勃然欲出的生机,眼角的泪痣恰到好处,平白增了三分艳色。
因为喝了酒,浅色的唇瓣也有了层润泽的红,看上去十分柔软。
室内灯影朦胧,仿佛每一丝空气都浸润了淡淡的酒意,混着清冷的梅香,杂糅成一种令人陶醉的气息,羽毛尖般轻轻蹭过鼻端,淌过心尖。
宁倦握着面具的手陡然一紧,怔怔地望着躺在他床上的这片活色生香,脑子里空白一片,喉结轻轻滚了滚,像是想要将什么情绪吞咽下去。
半晌,他屏着呼吸,伸出手指,慢慢地靠过去,隔着咫尺,无声地描摹床上人的五官轮廓。
从眉间,到眼睫,鼻梁,唇瓣……
暖阁内鸦默雀静,近乎可以听到灯花细微的噼啪声。
宁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不敢触碰,却又渴望触碰。
正有些恍惚,手上忽然一暖。
陆清则短暂地睡了会儿,酒意总算消了些,睁眼就看到宁倦的手在自己眼前晃,懒懒地抓着捏了捏:“小兔崽子,趁我睡着了作什么法呢?”
因为刚醒,嗓子还有些喑哑,懒洋洋的,倒不像骂人,反而勾得人耳根发痒。
宁倦耳尖烫得不行,嗖地收回手,慌乱道:“老师醒了?我、我给你倒杯茶。”
陆清则唔了声,捏捏额角,半坐起来。
他大致回忆了一下睡过去前发生的所有,镇定地略过自己干的丢脸事,接过宁倦倒来的温热茶水抿了口,掀了掀薄薄的眼皮。
这几年小皇帝如抽条的柳枝,长得极快,肩背虽还蕴含着少年独有的单薄感,身量却已经比他要高,挺拔修长,挡着屋内大半的光源。
虽背着光,脸色却并不像他之前看到的那样,含着锋锐的戾气。
那双狭长的眼眸璨璨生辉,一眨不眨注视着他,若是背后有尾巴,这会儿恐怕在摇个不停。
还是条乖巧可爱的小狗。
……之前是眼花产生的错觉么?
陆清则思考了下,当时附近昏暗,就天上一轮冷月映照,他又醉眼迷离的,看错眼了也正常。
毕竟他一直担心宁倦会成长成原著里那个凶残嗜血的暴君,宁倦小时候又的确是……挺凶残的。
好在他这几年的掰正卓有成效。
现在的宁果果多纯良可爱啊。
不过陆清则还是确认了一下:“果果之前怎么心情不好?谁惹你了?”
一提起这茬,宁倦脸色就不太好看,挨挨挤挤地坐到他身边,闷闷道:“老师之前听周大人说了那么久,是有意成婚了吗?”
只要稍微想象一下陆清则穿上大红喜服,迎娶某家姑娘的画面,他心口就止不住地发闷,被什么压着般,喘不上气来。
陆清则恍然大悟。
以前他班里有个学生,是单亲家庭,跟着母亲过,母亲准备重组家庭的那段时间,那个学生一直郁郁寡欢的,担心母亲有了新家庭后,自己就会被忽视,他作为班主任,开导了好久——没想到宁倦这么早熟的孩子,也会有这种心理啊!
这些年他把宁倦又当学生又当弟弟,还当儿子养着。
在宁倦心里,他应该也是如父如母的存在,所以才会那么黏着他。
到底还是个孩子,害怕他成亲后会被忽视也正常。
陆清则放下茶盏,伸手揽住宁倦的肩,一副谈心的架势。
宁倦板着张脸,预感到陆清则嘴里大概吐不出什么他想听的话,却还是又往他身边蹭了蹭。
陆清则的语气放得很柔和:“担心我成亲后不要你啊?”
宁倦紧抿着唇瓣不吭声。
果然是在担心这个。
陆清则偏头观察着他的脸色,心也软下来,觉得这小家伙实在很可怜,又乖得惹人疼,温声道:“放心,在铲除威胁前,我是不会想着成亲的。”
宁倦脱口而出:“那之后呢?”
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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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若是能遇上喜欢的姑娘,或许能试着追求,遇不到也没什么,他又不执着于结婚生子,那不是他人生规划里的终点。
何况他这一身病骨沉疴,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能不祸害人家好姑娘,还是别祸害了。
陆清则没有真把宁倦当成三岁小孩儿来哄,认真地道:“果果,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份情谊不会因我成亲而改变。就像你成亲之后,也不会对我有其他改观罢?所以,即使往后我遇到知心之人,你也永远是我最看重的孩子,不会有分毫改变。”
陆清则自认这番话讲得很透彻了,宁倦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心口处蔓延出一股冰冷的戾气与愤怒。
和知心之人成亲生子?
永远把他当孩子?
陆清则不会以为他这么说,他会很高兴吧!
可是宁倦又有些茫然。
陆清则是他的老师,他要不要成亲生子,他没有资格置喙。
矛盾的不甘在心口剧烈碰撞着,又不能将这些情绪发泄到陆清则身上,最终宁倦面色一沉,声线压得极低:“时候不早了,老师早点歇息。”
陆清则捧着茶盏,瞅着少年拂袖而去的背影,生出几分纳闷。
怎么还是不高兴?
他琢磨了会儿,试图分析小皇帝的心理。
脚步声又传来,陆清则以为是宁倦又回来了,笑着抬头一看,是长顺。
长顺端着醒酒汤,看到笔直端正坐在拔步床上的陆清则,又暗暗打量他的脸色,心底直犯嘀咕。
陛下刚才出去时满面沉怒,他还以为是跟陆大人吵架了,但看陆大人面色如常的……而且就陛下对陆大人的看重,怎么舍得和他吵架,就算生着气,还记得让他来送醒酒汤呢。
这不还挺师生情意浓的?
他心思转来转去,堆着笑道:“这醒酒汤是陛下抱着您回来时,吩咐内厨做的,还温着,陆大人快喝吧。”
陆清则眨了眨眼。
宁倦把他抱回来的?
他之前睡得又不死,居然没被弄醒么。
陆清则一口口喝着醒酒汤,又听长顺小心道:“陛下待陆大人一片真心……”
陆清则呛了一下。
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宁倦对他一片真心?
长顺赶紧上来,轻轻顺了顺陆清则的背,看他呼吸缓下来了,才继续说:“陛下平时一个人在宫里待着,就念着大人能进宫陪他片刻,有什么新鲜玩意,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您,他最舍不得与您置气了,方才……”
陆清则看他一副谨慎试探的样子,好笑地摆手:“没吵架,安心吧。陛下呢?”
“陛下去了南书房,把人都赶出来了,一个人在里头闷着。”长顺叹气道,“今儿还是陛下的生辰呢。”
陆清则顿感宁果果更可怜了。
是啊,今儿还是他的生辰呢。
一整日,绝大部分都用来应酬了,剩下这点时间,还生着闷气。
长顺看他凝眉,趁热打铁:“陛下前些日子还发了好大的怒,今儿心情也不太好,晚宴上都没吃几口东西呢。”
陆清则偏头看他:“前些日子?怎么了?”
他前几日进宫讲学,小皇帝看到他依旧是笑眯眯的,也没见有什么异色。
长顺赔笑道:“这个小的不敢讲,不如您去问问陛下?”
话里话外,一直积极地推动他去跟宁倦主动求和。
陆清则喝完了最后一口醒酒汤,懒懒地站起身:“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走了几步,又略一停顿:“你方才说,陛下晚宴上没怎么吃东西?”
小半个时辰后,陆清则端着亲手做的长寿面,并着盘糕点,走到了南书房门口。
书房内烛光明亮,原本侍奉在内的内侍都在门外待着,确实全被赶了出来。
肝火还挺旺。
陆清则轻轻敲了三下门,没得到回应,又敲了一下,里面传出少年冷冷的声音:“滚下去,别烦朕。”
这么凶啊?
陆清则不紧不慢地又敲了下门:“那我滚了?”
话音才落,书房内霎时一阵慌乱的桌椅碰撞声。
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旋即嘎吱一声,书房门霍然被拉开。
宁倦急匆匆的,微微睁大了眼,看到陆清则,又惊喜又不可置信。
他方才怒冲冲地跑出来,还以为陆清则肯定会生他的气,就有点惶惶的,待在书房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想到陆清则会主动过来。
两人一人在屋内,一人在台阶下。
陆清则微微仰首看他,戴着面具,看不见神色,但嗓音里满是调侃:“还要我滚吗?”
宁倦脸一热,明明是站在高处的那个,却仿佛矮了一头,嗫嚅:“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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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陆清则还抬着东西,扬扬下巴,示意他进屋,“听长顺说你晚上没吃什么,给你弄了点吃的。”
宁倦震惊地瞪大了眼:“老师亲手做的?”
“眼珠子都要掉进碗里了。”陆清则跟他进了书房,含笑道,“来尝尝味道,许久没下过厨了。”
宁倦并不在意这碗面的味道如何。
对他而言,这是陆清则亲手为他做的,就能抵过世间一切美味珍馐了。
何况味道并不差。
宁倦吃着面条,心尖上的雪被融了一层层,充盈着喷薄欲出的暖乎乎的甜意。
陆清则坐在宁倦对面,支着肘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宁倦吃面。
他意外落入这个时空,身似浮萍,并无根源,周遭的一切于他而言,无不陌生,宁倦算是他在这个世界立足的理由之一。
宁倦的确看重他,但他对宁倦的看重,恐怕更甚几分。
长寿面吃完了,还有个圆圆的糕点。
这个制作难度比较高,是陆清则让内厨的厨子用面粉、蜂蜜做成的,勉勉强强糊成个蛋糕的形状,上面缀着圈晶莹酸甜的樱桃。
陆清则从袖子里摸出根细长的蜡烛,借旁边的油灯点亮,正正经经地插在蛋糕上。
宁倦茫然地睁大眼睛:“老师这是做什么?”
陆清则晃着脚,唇角衔着点笑,哄孩子:“在我的家乡,过生辰时会吃蛋糕,点根蜡烛在上面,吃前闭眼许愿,再吹灭蜡烛,就能心想事成。”
宁倦半眯起眼,探究地看了看陆清则。
他着郑垚查过陆清则的家世。
陆清则祖籍临安府,自幼父母双亡,供养他读书长大的伯父,也在他进京赶考前病逝,再无其他亲人,简简单单,清清白白。
临安府有这样的习俗吗?他从没听说过。
看来老师还有些其他的秘密。
宁倦并不信神,甚至是厌恶的,世上哪有许个愿望,便能实现的简单事。
崇安帝妄图问道长生,折腾了那么几十年,也不过是徒增史书上一笔,供后人笑话罢了。
不过陆清则这么说了,他也就照做了,闭上眼时,原本无波无澜的心里,忽然急速地跳出几个下意识生出的愿望。
他想和陆清则一直在一起。
他不想陆清则和别人成亲。
他也不想陆清则一直将他当做小孩儿看待。
几个愿望交织着,最终化成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