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免小崽子闹脾气,自己中途心软,陆清则已经躺到了榻上,缩进被子里,闭上眼作昏昏欲睡状,懒洋洋道:“你晚上若有什么事,便拨一下线,铃响了,我就知道了。”
宁倦:“……”
宁倦暗暗磨了磨牙,犬齿隐隐发痒,盯着陆清则。
明明那么怕热,他还是穿得很严实,衣领交叠,将所有风光挡得一丝不漏,只露出的一截瘦弱修长的脖子,在烛光下看上去,恍若水洗的藕节般雪白,看上去十分欠咬。
但最终,宁倦只是神色自如地笑了笑:“好。”
这一晚上两人睡得都不怎么能阖上眼。
隔日清早,陆清则从睡梦里惊醒,轻手轻脚下了床,收起线和铃铛,俯身看了看宁倦。
少年已经再次陷入了昏睡,眉尖紧蹙着,仿佛沉在什么噩梦之中。
陆清则轻轻抚平他的眉宇,安静地离开了寝殿,在旁边的暖阁洗漱一番,向长顺要来纸笔,思索了下。
史大将军对朝廷心寒已久,他若是发信过去,直言找到小世子了,恐怕并不会得到信任。
想了想,他没有直接写字,提笔勾勒,依着回忆,将林溪身上的玉佩画了出来,又看了两遍,确认上面繁复的花纹一丝未错,才搁下笔吹了吹,换上了长顺差人去陆府拿的朝服。
等用了早餐,纸上的墨也干涸了,他折起信,塞进信封里,走出暖阁,交给小靳:“烦请将这封信送去漠北,务必交到史大将军手中。”
小靳收好信:“是!”
漠北军务繁忙,回京之时听闻史大将军早已带兵去了瓦剌,昨日收到了军报,想必仗也快打完了,收到这封信时正好。
陆清则戴好面具,看着小靳离开后,便又在锦衣卫的护卫之下,去了文渊阁。
几位阁臣也是差不多时间抵达,看陆清则准时来了,都纷纷露出假笑。
这病秧子,往日里三天两头就得昏倒喝药,怎么还没倒下?
陆清则非但不倒下,奏对时反而挺有精神,颇为游刃有余地。
文渊阁内安静一片,陆清则翻看着阁臣票拟的奏本,淡淡提问:“礼部员外郎丘荣蔚与同僚醉酒狎妓,按律当杖责六十,为何按下不表?”
“太常寺少卿之子阎泉明当街纵马,踩踏卖菜郎致死,被抓去大牢后,仅两日便被放出,刑部上折言是卖菜郎一家讹诈,既如此,就让北镇抚司去查查,到底是不是讹诈。”
“工部上月二十日开支三百万两,详细用途、去向未禀明,让杨尚书递个奏本说清楚。”
“礼部和鸿胪寺拟的秋猎单子驳回重做。”
“御史孙安上谏,太安知府刘平原向吏部郎中鲁威行冰敬……”
陆清则的声音十分平稳,清清淡淡的,不高不低,始终维持在一个线上,兼之声线清润,入耳动听。
但此刻钻入耳中,却让众人一阵阵头大。
那些按下不表的,不予处置的,除了与他们多少有点关系外,还能有什么原因?
陆清则看着人柔和,行事怎么这般不知圆滑!
但经此一事,也看得出来陆清则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平和淡雅,手握代行大权,强硬起来,是真的会动真格。
他们只能强压不满。
从清早到晌午,众人才稍歇片刻,伺候的宫人上前奉了茶。
陆清则低头抿了口茶,润了润发干的喉咙,余光觑了眼一直悠哉哉的卫鹤荣。
其他几位阁臣觉得他抢了权,压了他们一头,心里郁郁不满,卫鹤荣这位大权在握多年的首辅倒没什么意见的样子。
他不怕吗?
不论是哪种掌权者,应当都会恐惧失去权力吧。
尤其是卫鹤荣,如他这般名不正言不顺的权佞,待他失去权力那一日,就是葬身之时了。
陆清则摩挲着茶盏,正想着,外头来了个小太监,满脸喜色:“陆大人!长顺公公派我来告诉您,几位御医的药起了效,陛下方才醒了一小会儿,陈太医说已有了方向,余毒清理,也只是时日的问题!”
这话一出,除了陆清则、冯阁老和卫鹤荣,其余人眼底皆难以掩饰地滑过丝失望之色。
这小皇帝,倒是命大。
这出戏虽然不是陆清则安排的,不过也在他预料之中。
卫鹤荣虽然不能让陈科在药里动手脚,但能命陈科故意干扰其他太医的思路,让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解毒的方向。
现在卫鹤荣需要太医发挥作用,能够解毒,便让陈科又带领各位太医走回正确方向,如此,徐恕就能“失去作用”,移交刑部以待处死,否则就算是卫鹤荣的手,也伸不到诏狱去。
卫鹤荣彻底中套了。
陆清则腾地起了身,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那便好,那便好,陛下有说什么吗?”
小太监低头道:“陛下醒来时不是很有精神,没说什么便又睡过去了,但脸色比前两日好看许多了。”
陆清则抬脚就想赶去乾清宫看看,却又脚步一顿,略有迟疑地看了看身后各位阁臣。
除了冯阁老外,其他人恨不得他快滚,露出含蓄的笑:“陆大人,陛下既然醒过一会儿了,说不定还会再醒,你要不要去看看?”
“是啊,这些奏疏我等处理完了,再叫人送去乾清宫罢。”
“看你脸色不好,恐怕也是累了,你这身子,若是累倒了可怎么办。”
陆清则露出副深思苦想状,然后感动地坐了回来,语气坚定:“诸位大人年事已高,也尽忠职守,还如此体己我这个年轻人,我怎么好意思离开,将繁重事务全交予你们?陛下有整个太医院看着,我去了也不能为陛下解毒,倒不如为陛下多做两件事,待陛下再醒来,也能宽心些。来,我们继续吧。”
几个卫党简直眼前一黑,被他那句“为陛下多做两件事”堵得没话再说,话都给陆清则说完了,再催陆清则离开,好像就是让他少为陛下办事似的。
刚才还不如不说话,让他自个儿走了算了!
卫鹤荣作为首辅,坐得离陆清则最近,呵呵一笑,低声道:“看来陆太傅的心情不错,还有心思逗他们几人。”
陆清则不清楚卫鹤荣搭话的意图,又抿了口茶,不咸不淡道:“陛下有所好转,我自然心情好。我看卫首辅神色怡然,也撞见什么好事了吗?”
见话题被引到自己身上,卫鹤荣一笑,自然道:“当然也是因陛下见好,十分欣悦。”
顿了顿,卫鹤荣也端起面前的茶,看着里面浮浮沉沉的茶叶,笑意略有深意:“陛下与陆太傅情深意重,醒来时必然着急想见你,陆太傅不回去当真可以吗?”
陆清则听出不对,和善地和他对视一眼。
不是错觉,卫鹤荣刻意咬重了“情深意重”四个字。
宁倦在外人前对他,顶多就是个尊师重道。
他哪儿看出的情深意重?
乾清宫内的宫人极少,且都被详细摸清了祖宗十八代,个个都是清白出身,而且很少能接近南书房和寝殿,负责护卫的锦衣卫也经过重重筛查,除了这两日有几个御医住进了偏殿,其余的都可确保无误,卫鹤荣哪能看到他与宁倦平素的相处。
那就是在江右时发生的事?
他疑似染疫,陈科误诊,宁倦不顾危险冲到他身边,手把手照顾着他,衣不解带守了他数日。
确实当得上是情深意重。
只是卫鹤荣这语气,怎么听怎么让人不舒服。
让陆清则想起了昨晚在黑暗中面对的少年灼灼的目光。
陆清则语气淡淡:“陛下醒来想见我自会宣见,就不劳卫首辅操心了。”
说完便不再看他,重新捡起奏本看过去。
他们因陈科而更改策略,暂时搁置了潘敬民与账本的事,但一直不动,卫鹤荣也会发现不对,或许会察觉到他们已经发现陈科是内贼。
那本好不容易得到的账本,就算没办法弄倒卫鹤荣,也该发挥点光与热。
陆清则一心两用想着,处理完了今日的奏本,天色已暗,他与几个阁老道了别,从容地坐上轿辇回乾清宫。
刚到乾清宫不久,就有人来传信:“陆大人,刑部来人,将徐大夫提走了。”
陆清则挑了下眉:“这么着急?卫樵怎么样了?”
“应当不好,秦远安昨日放值,想去见见卫樵,却被拦住了。”
左都御史秦晖之子秦远安与卫樵是竹马,在卫樵的身体还好些的时候,卫鹤荣大概是想让他稍微开心一点,会允许秦远安偶尔进一次卫府前院,与卫樵说说话。
若是闭门不见,应当就是卫樵的身子不好了。
难怪卫鹤荣会忽然有些心急,想把徐恕早点带回去。
虽然是个手握重权私结党羽、勾结上下敛财无数,又漠视百姓枉顾法度的不折不扣大奸臣,但对他唯一的儿子,倒是极为上心。
不过,只将自己的血脉视为人,而不将他人当人,陆清则不会被这样的舐犊情深感动到,只摇摇头,让人盯紧点卫府、秦远安和刑部三方的动态,随即抽出张单子,写下几个名字,递给了来报信的锦衣卫:“让郑大人去查这几人,越细越好。”
“是!”
长顺在边上盯着陆清则,总觉得他在发号施令时,与宁倦有些微妙的相似。
其实俩人的气质天差地别,陛下像一把出了鞘、闪着寒芒、令人恐惧而不由自主想要拜服的利剑,而陆大人则春风化雨般,语气虽然平和,却很有力量,不疾不徐的,仿佛没什么能让他着急的。
但就是很像。
长顺心里犯嘀咕,可能是师生相?
见陆清则忙完了,长顺才凑上来道:“陆大人去给陛下喂药吧?”
从容不迫的陆清则动作稍顿:“我想先去沐浴一番,长顺你去给陛下喂吧。”
“咱家喂不进呀,但凡是旁人喂的药,陛下都不肯喝。”长顺挠挠头,隐约猜到了昨晚陛下冷着张脸的原因,小心翼翼问,“陆大人,您是不是和陛下又吵架了?”
又?
陆清则想了想,这段时间他和宁倦确实经常闹矛盾。
但昨晚也不算吧,勉勉强强算是和平解决的。
他只是……有些担心宁倦醒来后,望着他的眼睛。
总是那么认真、热烈而炙亮,恍惚甚至有种在看着他的全世界的错觉,格外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还有今日卫鹤荣那句颇有深意的话,总让他不太舒服。
“没吵。”陆清则迟疑了一下,“药放凉了吗?给我吧,我去喂。”
长顺立时眉开眼笑,忙不迭送了药来。
陆清则端着药又回到熟悉的寝殿里,看看沉睡中的少年皇帝,这回没再把他托抱在怀里,只是垫高了他的脑袋,喂了药。
宁倦一次比一次醒得快,今日就比昨日还提早一刻钟醒来。
醒来的瞬间,他下意识地追逐向坐在桌旁的陆清则,眼睛亮起来,露出个笑:“老师。”
陆清则指尖转了转茶盏,也朝他笑了笑,便说了说今日处理的一些大小事,大事详细说说,小事略略讲讲,着重于送往漠北的那封信与卫鹤荣的表现态度。
宁倦才刚醒来,接收这些信息倒也不蒙圈,顺着问了陆清则几句,露出放心之色:“这两日辛苦老师了,既要处理政务,又得和卫鹤荣之流周旋。”
“无妨,挺有意思的,不累人。今日我还看到几个奏本,恳请陛下早日选秀,立后管理后宫,我驳回了。”
陆清则琢磨着恋爱教育学,开口道:“不过你也长大了,若是想这些事也正常。”
宁倦问:“想什么?”
陆清则抬眸看他:“果果有没有喜欢的姑娘,想要共度一生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