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陆清则狐疑地看了眼长顺,也没有多问,推门而入。
见到里面的景象,陆清则不免怔了怔。
檐角的风铃被风吹动,发出泠泠的轻响。
房间西南角的一只黄釉瓷花瓶缺了只耳朵,布满了细密的纹路,显然是被摔碎后重新粘起来的。
黄花梨木桌案上有个小兰石图砚屏。
房间内的景象与他脑中模糊的印象有了些微的重合。
中秋那夜,他与宁倦说过的话也在心底重新涌现:
“我的房间在西厢房,阳光很好。”
“外面的檐角挂着只风铃。”
“房间西南角有一只花瓶,被我不小心摔碎后……大伯帮我粘起来的。”
……
原来那日宁倦不是随意问问。
他把他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记在了心里,然后费心派人将那幅模糊的图景,还原成了这个房间,即使因时代的不同,许多东西其实与他曾经所熟悉的相去甚远,但乍一眼望去,也让陆清则有些恍惚。
他的情绪向来平淡,鲜少能感受到什么过于激烈的东西,此刻胸口却仿佛流窜着某种暖流,一下下叩击着淡漠的心口。
身后传来轻悄悄的熟悉脚步声,定在三步以外,就没再接近了。
陆清则轻轻吸了口气,扭过头。
身后的少年天子沉默站立着,一身玄色常服,身高腿长,气势尊华,望过来的眼神却直勾勾的,像只在讨人欢心、还小心翼翼的小狗。
陆清则一下就笑了:“陛下这是不生气了?”
宁倦原本还有些局促,听到这一声,不满地拧起眉:“我何时生气过了?”
陆清则心道,行行行,你没生气。
敢情昨日甩袖离开,把自个儿关屋里不肯出来的不是你啊。
但是身处这间屋子里,这话在喉间滚了滚,还是没说出来。
原本准备好的兴师问罪也给按下了。
陆清则伸手摸了摸身边那只被砸碎了、又被勉强粘上的黄釉瓷花瓶,忽然感觉有点眼熟,仔细看了看,无奈道:“这不是你寝殿里那只吗?价值连城的花瓶,你倒是好,说砸就砸了。”
宁倦凝视着他:“老师想要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给你。”
京城已经入秋,天色由炎转凉,快入夜了,风有些大,风铃在檐角被吹得叮铃响。
陆清则静默了一下,示意宁倦一起坐下来,开口道:“我翻阅了吏部今年与三年前的京察文书,发现了一些问题,部分官员的升调情况颇有异常,是清洗一番吏部内部的机会。”
开口就是公事,对方才的那句话避而不答。
意料之中。
陆清则现在只想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无论有没有明了他的心思。
但今日是来和好的,不是来跟陆清则吵架的。
宁倦胸口一片冰冷,状似平静地嗯了声:“老师只管放手去做。”
陆清则随意与宁倦说了说吏部的情况,旋即话锋一转:“史大将军有回信了吗?”
宁倦猜到了他会问这个,拍了拍手,守在外头的长顺便将一本奏折送了进来,恭恭敬敬地递给宁倦,便又迅速溜了。
长顺咽了口唾沫,总感觉陛下眼下像一座不断积蓄着怒意的火山,待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会喷薄而出,届时……陆大人还能好好坐在那儿跟陛下说话吗?
宁倦将长顺拿来的折子递给陆清则:“昨日漠北发来的急报。”
陆清则接过来一看。
急报上写,史大将军史容风带兵追击瓦剌时,身受暗伤,军医医术有限,史容风言他已年老体衰,此番鞑靼和瓦剌皆被击退三千里,边境暂安,漠北风沙猛烈,他已多年未曾归京,恳请陛下准允他暂且回京,修养一段时日。
一番陈词恳恳切切,三言两语波动人心弦,看着便让人心酸唏嘘。
陆清则看完,露出笑意:“史大将军的文采居然这般不错,看来他是暂时相信我发去的信了。”
他看信的时候,宁倦一如既往地在看着他。
陆清则没有摘掉面具,只露出淡红的唇瓣与线条精致的下颌线。
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忍耐住没有伸手去摘:“史容风的确受了暗伤,身体大不如前。”
陆清则想想原著里史大将军在病痛折磨中辞世的结局,抿了抿唇:“等徐恕回来了,或许可以给大将军看看。”
宁倦顿了顿,没有开口。
他现在虽然得到了越来越多大臣的支持,但有一个缺憾,便是兵权的缺失。
因为没有兵权,重重忌惮之下,他甚至不能随意动卫鹤荣,否则引起支持卫鹤荣的五军营反扑,将是难以预料的后果。
这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是很荒谬的。
史容风手握重兵,声名显赫,无论在百姓还是在军营之中,都拥有极为崇高的地位,当年崇安帝便是被阉党说动,不肯向漠北拨去粮草,怀着丝耗死了史容风这个威胁,收归兵权的心思——虽然这个想法在那样的紧急情况下,显得无比的昏庸与不合时宜,但对于皇室、对于皇帝而言,史容风的确有着极大的威胁性。
宁倦并不觉得史容风会威胁皇位。
但即使史容风因林溪而愿意助力,也未必会将兵权交给他。
他需要掌握兵权,越快越好。
于他而言,一个病死的大将军,比一个活着的大将军有助益。
宁倦漠然想,倘若陆清则知道他的想法,肯定会觉得他很可怕吧。
他也觉得可怕,但他实在急不可耐地想要真正掌握所有大权了。
见宁倦突然不吭声了,陆清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下:“想什么呢,说着话都能走神?”
宁倦回过神,缓缓眨了下眼,露出丝笑:“嗯,好,届时让徐恕给看看。”
他听陆清则的。
他愿意为了陆清则压下所有阴暗的猜疑。
只不过需要陆清则承受另一份阴暗的欲望。
陆清则并未感受到异常,托着腮又看了眼这封急报,正好说到了徐恕,便顺口问:“徐恕那边有消息吗?”
徐恕被带进了卫府内院之中,即使卫鹤荣对他并未起疑,但徐恕依旧被重重看守着,不过在进去之前,他就与宁倦约好了怎么传递消息。
卫樵病重,卫府内就有个几乎涵盖了所有药材的药库,不过有的药材并不能这般贮存,徐恕今日便开了个方子,里头有一味需要新鲜采挖的,盯着卫府的人传来消息,将那味药的名字传来,对上了离开前约定的暗号。
宁倦含笑道:“嗯,今日才刚传来,卫鹤荣将徐恕带进卫府内院时,卫樵已经咳血昏迷不醒,徐恕一剂药下去,卫樵便醒了过来,眼下卫鹤荣对他信服了许多。”
那边必然得谨慎行事,一时半会儿应该还拿不到卫鹤荣的罪证。
陆清则点点头,但是提到徐恕开药,又不得不想起另一回事,忍不住目光怪异地盯了几秒宁倦,思来想去,还是孩子身体更重要,低声问:“那你的药……”
宁倦不会还在天天喝那个吧?
宁倦愣了一下,没想到陆清则还会问这个,眼底流过丝笑意:“昨日便停了。”
陆清则有点小尴尬:“那就好,那就好。”
不然宁倦天天都受折磨……也挺为难的。
宁倦看他耳尖有点红,嘴角无声勾了勾。
看来还是很介意那件事啊。
陆清则半点也不想再提中秋那晚的事,揉了揉肩膀,轻咳一声:“没什么事的话,我……”
又想跑?
话没说完,宁倦掠他一眼,起身过来,伸手给他按了按肩。
少年的力道恰到好处,按揉着十分舒适,酸痛的肌肉缓解下来,但舒适之中,又有些说不出的细痒。
陆清则无意识地低低地唔了声,抓住宁倦的手腕,有股说不出的心慌,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很严肃:“果果,你是皇帝,以后不要随便给我……”
按揉的力道似乎突然加大了一分。
宁倦淡淡道:“老师昨日不是才提醒了我,你是我的老师么,就算是皇帝,也该尊师重道,我给老师揉揉肩膀怎么了?”
陆清则:“……”
宁倦依旧觉得那声“果果”很刺耳,装作不经意道:“今日秦远安没去卫府寻卫樵,我让人去秦府看了看,原来今日他行加冠礼……再过两三年,我也该行冠礼了,届时老师给我主持冠礼,为我取字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
老师给学生取字,天经地义。
虽然想尽量减少肢体接触,但皇帝陛下贴心的服侍实在舒服,且也没有任何进一步接触的小动作。
陆清则肌肉紧绷,警敏地坐着被按了会儿,看宁倦规规矩矩的,他这副身子本来就跟纸糊的似的,看了一天文书,肩膀疼得厉害,干脆躺平随按,懒洋洋道:“好啊,你的字我也想好了。”
宁倦眼神一亮:“什么?”
“倦字的含义不好,”陆清则沉吟着,扭过头和他商量,眸色温和,“晴空照雪,兼济天下,取为霁微,你以为如何?”
雪霁寒梅。
宁倦在心里咂摸了一下,满意极了,眸中含有几丝隐秘的晦暗:“那到时候,老师要亲手为我加冠。”
陆清则笑了笑:“这是自然。”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加冠对于一个男子而言的意义非凡。
他又不会跑,自然不会错过宁倦重要的加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