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耐心地翻看完近年来的所有京察文书,开始了猝不及防地洗牌。
几日之间,就有三四名司务和主事被锦衣卫带走,罪状确凿,让人无话可说,随即便迅速安插进了新人。
一时之间,吏部众官员惶惶不已。
谁都看得出来,小皇帝和陆清则这是在削减卫鹤荣的羽翼。
不过吏部接连出事,连原吏部侍郎都参与的这些事儿,却找不出卫鹤荣的影子,无法对他本人造成伤害。
也不知道是卫鹤荣做得太干净,还是这些人都畏惧卫鹤荣,只字不敢提他。
陆清则思索了下,还是觉得放过潘敬民这个证人实在可惜,向郑垚借了几个人,带着林溪,去了趟刑部大牢。
潘敬民被带回京城后,也不知道卫鹤荣是如何让他翻供的,两份供词前后不一,他梗着脖子不肯认,死咬着是郑垚屈打成招,刑部唯命是从卫鹤荣,一时间便让审讯暂歇了。
陆清则带着牌子来要见潘敬民,刑部的人不敢不让,只得把他放了进去,还想要再跟进去,却被锦衣卫横刀拦住,顿时又气又恼,只得赶紧派人去通知了向志明。
大牢里阴渗渗的,不过一回生二回熟,陆清则十分从容。
刑部对潘敬民倒也没太过明目张胆地袒护,坐大牢的滋味并不舒坦,曾经高高在上的江右巡抚狼狈地缩在大牢深处,咒骂着在地上爬过的老鼠虫蚁,看起来又瘦了好几圈。
林溪还记得这个害得江右民不聊生的狗官,看到他,眼底燃起一股怒火,要不是情况不允许,简直想直接抽刀将这狗官斩于剑下!
听到脚步声,潘敬民停止了咒骂,抬头见到脸覆银面的陆清则,眼里流露出几丝警惕。
他虽然没见过陆清则,但听说过陆清则。
陆清则负着手,收回打量的目光:“潘大人,你久居牢狱,消息可能不够灵通,我此次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些消息,不必这么警惕。”
潘敬民依旧不做声,眼底反而更警惕了。
“就在几日前,刑部尚书向志明被重罚,暂时停职,吏部侍郎张栋、吏部郎中鲁威先后被捉,罪状已定。”
陆清则也不介意,嘴角噙着温和的弧度,在幽暗的牢狱中,下颌如雪一般莹白:“我不知道卫鹤荣向你承诺了什么,但你应当清楚,江右水患一事,足够定你死罪。”
从陆清则嘴里吐出来的名字,潘敬民都很熟悉。
他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瞪着陆清则,脸上的肉抖了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潘大人。”陆清则微微俯身,靠近铁栏,嘴唇动了动,声音低下去,“比你有用的人都成了弃子,你这个存在威胁的人,哪来的自信觉得,卫鹤荣会为你脱身?”
潘敬民的脸隐隐有些发白,依旧没有出声。
陆清则也不多言,埋下颗种子,看潘敬民想要开口再问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转身便走。
这样反倒让潘敬民更犹疑不定,细长的眼底闪动起了另一种难言的情绪。
待向志明得知消息,火急火燎地回到刑部,找到潘敬民,气势汹汹地审问他陆清则都说了些什么,潘敬民只是往冰冷的墙面上一靠,嘴唇发抖:“一些例行询问罢了。”
因着这几日吏部的事,以及陛下手中那张不知道写了多少人、哪些人名字的名单,卫党内部肉眼可见地晃荡了起来。
小皇帝捏着名单还没动作,就有人开始慌了。
要瓦解一个集团,最好的办法不是从外强攻,而是不紧不慢地拔除它的羽翼,动摇它的人心。
不需要这些卫党弃暗投明,只需要他们对卫鹤荣产生怀疑。
只要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在京城这样的氛围下,就能很快发酵,那是卫鹤荣想要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如当初段凌光在画舫上与陆清则分析的一样,卫党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阉党的壮大。
在阉党的压迫下,许多官员不想投靠阉人,想要肃清朝纲,便不得不自发抱团求生,再拥立出一个主心骨。
卫鹤荣便是那个被推选出来的主心骨。
在祸乱朝纲的阉党消失后,卫党独大,无声无息间,就变成了下一个裹挟皇帝的权力集团,屠龙者变成了恶龙。
陆清则和宁倦离京那几月,卫鹤荣低调地深居简出,卫党却在京城几乎翻了天了。
很显然,就连卫鹤荣自己,也开始控制不住嚣张跋扈的卫党了。
养蛊终被反噬,现在就是反噬的前兆。
陆清则忙里抽闲,把自己想象成局外人,冷眼打量了下卫鹤荣现在的处境——莫说卫鹤荣,就算是他,在当前的境况之下,也很难再找到一条坦途,毕竟小皇帝已经长大了,长得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耀眼锋锐、手腕强硬。
臣子再如何,终究也只是臣子。
也不知道卫鹤荣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干脆篡位,或者干脆杀了宁倦,换一个年纪更小、更好掌控的傀儡。
京城暗潮涌动,在无数的猜疑之中,史大将军的车队辘辘而行,在数日之后,终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缓缓驶入了京城的大门。
百姓夹道欢迎,都想见见传闻中的是史大将军长什么模样,可惜大将军负着伤,坐在马车里并未出面。
史容风轻车简行,只带了百人亲卫,并未带军队归京。
这一点让众人又是松口气,又是没办法完全松出来。
三大营中,神机营没落已久,三千营战力不高,五军营实力最强。
虽说都是皇帝的亲兵,但崇安帝不管事多年,宁倦登基又极为仓促,弱小时只能蛰伏不动,卫鹤荣权力最盛的那几年,五军营早就脱离了掌控,底下的士兵对皇命都没有对顶头上司樊炜的命令信服。
史容风威望颇高,又手持兵符,就算支持卫鹤荣的五军营总兵樊炜想反,史容风若是发话,底下的将士恐怕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听樊炜的了。
大将军负着伤,宁倦特地下旨,让史容风先休憩几日,再进宫觐见。
史大将军却没领情,当晚便入宫求见。
陆清则正好参与内阁的政事商谈,谈完了又被宁倦明里暗里地铲到乾清宫去。
史容风求见的时候,宁倦正和陆清则坐在院中对弈,陆清则近几日忙得没时间进宫,难得两人有闲暇单独相处,小皇帝的眉头皱了皱,有些不耐,不想被打断和陆清则的相处。
“长顺,去请大将军进来,”陆清则看出他眼底的不耐,顺手顺了把毛,扭头看向长顺,“顺便找个人,把林溪从郑指挥使那儿抢过来。”
被顺了毛,宁倦的脸色才缓了缓。
郑垚今日也进了宫,看到林溪就两眼放光,拽着人就去探讨武艺了,虽然他也不怎么看得懂林溪的手语,但不妨碍郑指挥使热情高涨。
也不知道林溪被郑垚拐去哪儿了,当史容风跨入接近外臣的乾清宫前殿时,人还没给找回来。
史大将军少年带兵打仗,无暇顾及私事,与夫人成婚时已经三十余岁,如今将近半百,身材依旧高大板直,两鬓微霜,眼神犹带战场之上厮杀过后的冷厉煞气,倒一时叫人忘记看他长什么样。
陆清则第二眼才注意到史容风的脸色,浮着一层不太正常的苍白,又隐隐泛着点青,看起来果然中了暗伤,只是他气势太盛,反而叫人第一眼注意不到。
“末将见过陛下。”史容风也注视了片刻宁倦和陆清则,才低下头行了一礼。
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并未让宁倦的眉毛动一下,语气淡淡的:“大将军免礼,赐座。”
史容风也不客气,椅子搬过来,砰地就坐了下去,视线转来转去,最后落在了陆清则身上:“末将一路南下,听闻陛下身边有位年轻的老师,想必就是阁下了。”
陆清则笑了笑:“能让大将军记得,是在下的荣幸。”
“那敢问陆太傅,”史容风盯着他,开门见山问,“你是如何得知那块信物的?”
陆清则还没来得及回答,听到脚步声,眼底涌现出些微笑意,示意史容风回头看:“我是如何知道的,大将军亲眼看看或许更清楚。”
史容风霍然起身回头,正好撞上了正跨门进来的林溪的视线。
一老一少同时愣住。
那一刻,陆清则仿佛觉得,这位战无不胜的史大将军的背影,好似轻微颤了一颤。
史容风一步步走到林溪身前,嗓音低沉:“孩子……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可还记得……”
话没说完,他深吸了口气,没有再问下去。
血浓于水,血缘是个神奇的东西。
不需要再看信物,见到这个孩子的瞬间,他几乎就确定了,这是他丢失了十几年的孩子。
林溪的眼眶也有些湿润,分明他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了,但听到史容风开口时,心口却不停紧缩,他“啊啊”地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回应,却说不出话,只能焦急慌乱地打了几个手语。
史容风闭上眼,俯身一把抱住了失散多年的儿子。
也是他世上最后一个血亲。
林溪平时又社恐又怕被人触碰,这会儿手愣愣地垂下来,低下头没有挣扎。
良久,史容风才放开了林溪,转头望向陆清则和宁倦,威严冷峻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平静,除了方才失态抱住林溪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并不为所动般,只是凌厉的眼神稍微收敛了点:“陛下与帝师特地寻回犬子,召我回京,有何要事?”
眼神收敛了,但气势依旧沉甸甸的,林溪虽然有点害怕宁倦,却很喜欢陆清则,忍不住拉了拉史容风的袖子,想让他别冲陆清则那么凶巴巴的。
威严的史大将军沉默了三秒,语气缓和下来:“三年之前,我本以心灰意冷,以为再也寻不回息策,辜负了他娘亲临终前对我的交代……”
史息策,就是林溪的本名。
史大将军看了看有些怯怯的小儿子,呛咳了几声,不再硬撑强硬,嗓音沙哑:“没想到还有相见之日。”
陆清则看他眼底闪烁着的微光,唇角牵了牵:“我们的确需要大将军帮点忙,不过眼下你们父子方才重遇,不必着急。”
顿了顿,他看向林溪:“林溪,你随大将军回府吧,不必忧心什么,若是想小刀了,我让小刀去武国公府找你。”
林溪本来还在犹豫,听陆清则说完,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对父子俩刚重遇,史容风恐怕有许多话想说,宁倦没有留人,挥挥手便让人走了。
之前的棋局被打断,宁倦十分不悦,这会儿才将不满说出来:“朕不是让他在府里等着么,急什么。”
陆清则挑眉:“史大将军找了林溪多年,换做是你丢了重要的人,恐怕更急。”
这么一说,宁倦偷偷看了陆清则一眼,倒是能理解了。
万一有一天,他把陆清则弄丢了,怕是会比史容风更急更疯。
但他不可能会把陆清则弄丢的。
就像他无法想象陆清则不在的日子是怎样的一样。
等大权得握那一日,他可以把陆清则藏起来,面具之下的盛颜,只给他一人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