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晚,陪着宁倦批奏本时,陆清则都在思索徐恕传出来的那则消息。
卫鹤荣不再争权,或许不全是因为卫樵,但必然也有卫樵的缘故。
面对这样一个人,他的心情有点复杂。
卫鹤荣这么个人,做的恶迹不可抹消,功绩自然也有,该如何评判?
等宁倦凝神批好了奏本,扭头一看,才发现陆清则托着下颌,闭着眼睫,呼吸均匀,竟然坐着睡着了。
宁倦笑了笑,无声无息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凑到陆清则面前,半跪下来,仰头凝睇着他。
明烛之下,陆清则皎白的面容上,每一丝细节都清晰落在他眼底。
老师有着全天下最美好的容颜。
宁倦不由微微屏息,伸手轻轻碰了下陆清则垂着的长长眼睫。
见陆清则依旧没有反应,大概是睡得熟了,宁倦又有些自责。
他憋着一股气,想让陆清则陪着他,但陆清则的身子本来就不好,会累着也正常。
往后在书房里添张榻吧。
老师在一旁的榻上睡着等他就好。
宁倦漫不经心地想着,俯身双手微一用力,轻松将陆清则横抱入怀,怀里的人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更让人觉得怜惜。
他放缓步调,抱着陆清则朝外头走去。
陆清则其实压根没睡着。
他只是闭眸休息一下,在脑中梳理来到这个世界后至今的一切,哪知道宁小狗会跟只猫儿似的,悄么么凑到他面前,直到眼睫被拨弄了下,他才陡然回神,若不是定性极佳,能被吓得跌下椅子。
但也是因为他定性太好,没及时有反应,被宁倦抱起来时,想睁眼就有点晚了。
这个时候再表明自己其实醒着,着实有点尴尬。
陆清则只能尽量放松身体,以免被宁倦察觉。
之前在江右,宁倦能在马上拉开两石的长弓,那时陆清则就知道,宁果果年纪不大,但臂力很强。
他虽然瘦了些,也是个成年男人,宁倦却抱得很稳,一丝一毫的下坠之感也没有。
大概是因为闭着眼睛,其余的感官更为敏锐。
陆清则能感受到扣在肩上和膝弯的手掌的热度,在寒凉的秋夜,一丝丝渗透过来。
耳边是宁倦轻促的呼吸声。
弥漫在鼻端的除了清爽的少年气息,还有淡淡的龙涎香。
他整个人像是被浸在了属于“宁倦”的氛围之中,一时挣脱无门。
出了书房,长顺见到抱着陆清则走出来的皇帝陛下,着实吓了一跳,开口之前,就被宁倦一个眼神制止了。
从南书房到宁倦寝房的一路,仿佛所有人都被下了个禁口令,静默无声的,没人开口说话。
陆清则:“……”
连个被吵醒的理由都没有。
进入寝殿,陆清则被小心地放到了床上。
陆清则的身体不免微微紧绷起来,克制着让呼吸依旧平缓自然,等着宁倦的下一步动作。
他会做什么?
如果宁倦敢做什么……他该睁开眼睛,撞破说明,还是继续闭着眼,一觉醒来,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当什么都没发生?
他脑中杂念纷纷,思索过无数可能,其实也只过了小片刻。
头边忽然撑来一只手,灼热的呼吸靠近,宁倦似乎俯下了身。
陆清则能感觉到宁倦在注视着他。
良久,他感觉到眼角的泪痣被少年的指尖摩挲着,宁倦叹息似的,小小叫了声:“怀雪。”
陆清则的眼睫终于忍不住颤了颤。
屋内霎时陷入死寂一片,宁倦的指尖猛地一顿,死死盯着陆清则的脸:“你醒着吗?”
陆清则的头往软枕侧轻蹭了下,眼睫低盖下来,呼吸依旧匀称缓和,仿佛只是在睡梦中感到被碰触了,无意识做出的反应。
宁倦眯了眯眼。
陆清则发挥了十成的演技,心里提起来,等待了片刻,额上忽然蹭过个柔软温暖的东西。
额头上落下了怜惜般的一吻。
“早些休息吧,老师。”宁倦勾了勾唇角,“等事情都处理完了再说。”
陆清则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没想到装着装着,不知不觉之间,当真睡了过去。
隔日醒来时,宁倦已经上早朝去了。
陆清则躺在龙床上,揉着太阳穴,醒了半天神,想起昨晚的一切,只能庆幸宁倦必须得去上早朝,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继续自然而然地演戏。
他坐起身,又叹了口气,洗漱了一番,换了身衣裳,推开门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了守在外头的长顺。
长顺也算是陪着天子长大的,大多数时候,即使弄不清陛下在想什么,但也摸得清陛下的心情如何,今儿陛下出来时,心情却更加莫测了。
长顺也不敢多问什么,叫人将厨房温着的早膳送来,对着陆清则,才敢问几句:“陆大人,您和陛下最近是不是……吵架啦?”
早膳又是加了药的汤,陆清则一口就能喝出来,里头偷偷加了药,因此喝得不是很愉快,随意搅了搅碗:“没有,别想太多,头会秃的。”
长顺:“……”
当真没有吗?他不信。
陛下最近阴晴不定的,毫无疑问全是因为陆大人哇!
长顺那诡异的顿默,反倒让陆清则察觉出一丝异样,微扬起眉扫了眼过去。
合着是有同伙的?
用完早膳,陆清则也没有多留,便准备去吏部上值。
长顺亲自地把陆清则送上车驾,可怜兮兮地扒在车窗上瞅着他:“对了,陆大人,陛下说,晚上有事和您商量,等您散值后,让奴婢去接您,接不到的话,就得去浣衣局当一个月差。”
浣衣局是什么地方,收容的大多都是些要么年老要么废了的宫人罪人,又苦又累。
陆清则知道长顺八成是在卖惨,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了。”
前些日子,他掐准了长顺会出现的时间,刻意避开长顺,一散值就赶去武国公府,估计让长顺留下了点小小的阴影。
到了吏部官署,陆清则便干脆不再思索宁倦的事,把精力投入到工作里去。
今岁的京察还没结束,忙得很。
吏部有小半人被陆清则清算出去了,新插入的人手才接手事务,卫党的人全部盯着,期望陆清则和这批新人最好效率又低、错处又多,好方便他们上奏,以能力低下为由,拔除了陆清则在吏部的势力。
不过让卫党失望的是,在陆清则的统领下,吏部的效率不仅没低下来,反而比原来高了不知道多少,且找不出一丝错处。
想要挖掘出陆清则的不是进行弹劾,以此来打击小皇帝,结果也行不通。
陆清则此前低调了几年,深居简出,对外人又软硬不吃,别说收受贿赂,大多时候,能见着他人就不错了。
昨日武国公府小世子认祖归宗,陛下还亲自去武国公府祝贺,又赢得了武将那边的好感。
眼见着小皇帝的皇位坐得越来越稳,保皇党的领头陆清则地位也越来越高,卫党愈发焦虑,又私底下聚首了一次。
“史容风是铁了心要支持小皇帝了,真真枉费卫首辅当年为他受罪,阉党的手段那般阴狠!”
“现在该怎么办?郎祭酒的事,恐怕是小皇帝手里那张名单上记的,谁也不知道小皇帝的名单上还有哪些人的名字,都记了些什么!”
“卫大人,您怎么不说话?我们这些人,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被抓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会被供出来,这些年,在场的诸位,可谁也没少占好处……”
卫鹤荣依旧坐在首座,不紧不慢地盘着手上的串珠,冷眼看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大臣急得来回踱步,眼底有丝戏耍般的讥诮,闻声,方开口道:“哦?崔侍郎有何高见。”
“听闻五军营统帅范总兵当年得罪阉党,险些被抓去杖毙,是卫首辅施的救,樊总兵重情重义,暗认您为义父。”
开口的崔侍郎眼底闪过丝阴狠之色:“史容风手握兵权,但他只带了百名亲兵回京,反而五军营就驻扎京师之外,只要挑个日子,动作快一点……”
他的声音低下去:“我等愿为首辅披黄袍。”
屋内霎时一寂,所有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被他大胆的话给震住了。
俗话说师出有名,如今小皇帝在朝堂上人人畏惧,但在民间的风评却极佳,又得了史容风的支持,各地旧部自然也会有所偏向。
无名之师,怎么能叫人信服?
在还没被真正逼到绝境时,没人敢轻易吐出谋逆造反的字样。
这位崔侍郎也太大胆了。
见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盯着自己不语,崔侍郎眼底掠过丝对这群人软弱的不屑,但他一人,也的确做不了什么,只能闭上嘴,心里冷笑。
现在火还没烧到自己眉睫上,还不知道急。
等着吧。
今日散值早,陆清则从官署里出来时,天都还没黑。
长顺守在辆马车旁,踮脚往里张望着,见到陆清则的身影,顿时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陆大人!”
陆清则深感长顺也不容易,拍拍他的肩:“我还会骗你不成?一起上来吧。”
说着,也不必人扶,先自行登上了马车。
马车往着宫内行去,进了宫,陆清则随意撩开帘子往外瞥了眼,意外发现了群脸生的人,瞧着衣服,既不像侍卫,又不像太监,又仔细打量了眼,奇道:“这些是修缮的工人?还不到每年修缮宫室的时候吧。”
长顺掏出小帕子,缓缓擦了擦滴下来的汗水,干巴巴地陪笑:“是啊是啊。”
陆清则半眯着眼看过去:“长顺,你可是御前大总管,宫里这些事也该递到你面前吧,你不知道?”
长顺哑巴了一瞬,迅速反应过来,挠头道:“咱家每日要经手的事又杂又多,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时没想起来,应当是哪个小宫室在修缮,不会吵到乾清宫来的,陆大人放心。”
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不过这确实也看不出什么,陆清则又看了一眼,才放下了车帘,闭目养神。
长顺默默收起小帕子。
他哪儿敢说,陛下这是叫人将一座无人居住的宫室修缮起来。
宫里又没什么新人入住,崇安帝仅剩的那几个宫妃也老老实实地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待着,陛下这时候着人修宫室……还能给谁住?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熟悉的老地方,陆清则闭着眼都能在乾清宫里兜圈子了,下了马车,便往南书房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南书房里除了宁倦,还有几个大臣,卫鹤荣也在。
陆清则和他对望一眼,彼此平静地移开视线,俯身行了一礼:“微臣见过陛下。”
“老师来了,”宁倦本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见他来了,露出个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本鞑靼三王子乌力罕请求参与今年的秋猎,不过秋猎将近,老可汗的病忽然好了。”
鞑靼老可汗病了好几年,大权就暂交给三王子乌力罕掌管,三王子乌力罕其实并不得老可汗喜欢,病中无力插手罢了。
现在老可汗的病忽然好了,乌力罕自然不敢再离开,否则等他来趟大齐,再回去就是送人头了。
乌力罕发来封信,非常诚恳地向大齐天子致歉。
老可汗对大齐怀有极强的敌意,一直盘算着越过漠北线,侵占大齐疆土,三王子乌力罕手腕厉害,目前看着也亲近大齐,但究竟如何,也未可知。
众人低低商议,思索是该支持哪一边。
陆清则安静地听他们商议了半天,没有开口,端起手边的热茶抿了一口,热茶驱散了从外头走进来时沾上的一点冷意,舒服了不少。
卫鹤荣也没说话。
看其他人隐隐有偏向支持三王子乌力罕夺权的意思,卫鹤荣才开了口:“陆大人的想法呢?”
话一出口,所有人的视线便都转到了陆清则身上。
陆清则用盖子轻轻拨了拨茶叶:“当年大齐助老可汗登上王位时,老可汗不也对大齐俯首称臣?以陆某浅见,无论支持老可汗还是三王子,都是引虎拒狼,祸患难料,不如往里添把火,让这父子俩的斗争再猛烈些。”
让鞑靼自个儿窝里斗,两败俱伤最好。
说完,陆清则顿了顿,抬头迎上卫鹤荣的视线:“卫首辅又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