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扎营,并不稳定,所以陆清则往西南送去的信并不多,但宁倦往京城送信的频率却一直很稳定。
按着宁倦的脾气,除非是出了什么事。
陆清则在等待之中,隐约生出了几分不安。
能有什么事?
蜀中难攻,但宁倦也不是攻不下来,这些时日都已经有所进展了。
虽然战报只是迟了一日未到,陆清则在徘徊片刻之后,还是立刻拨了人,探查西南的战况。
没等探子回来,西南的急报在晚上先送到了陆清则的案头。
“报!近日西南多雨,陛下在带领大军穿行山下之时,突遇泥石流,大军被山石冲散。”
来报的小兵嘴唇哆嗦:“待重整队伍后,发现、发现……”
在听到头一句话的时候,陆清则脑子里嗡地一下,陡然一片空白。
手指在微微发抖,却还是翻开了那封急报。
小兵的声音与急报上陌生的字一同侵袭而来。
“……陛下失踪了。”
一丝凉气顺着接触急报的地方窜上皮肤,陆清则努力想要保持冷静,手指却与意志背离,任由那封信飘落到了地上。
旁边的长顺手中的拂尘“啪”地就掉了地,呆滞了几瞬,尖细的嗓音更加尖锐:“怎么可能!你们找了吗!”
小兵的语气艰涩:“郑指挥使命所有人挖掘了滚下的山石,挖出了许多……尸体,但依旧没有找到陛下。”
长顺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惊惧地望向陆清则:“陆、陆大人,陛下不会……”
陆清则的脸色苍白得可怕,额上浮出了些微冷汗,呼吸紧促,手用力撑在桌面上,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好半晌,才平缓地出了声:“泥石流冲下之时,陛下在哪里?”
小兵干巴巴地道:“陛下居于队伍正中,山石便是……从中冲溃了队伍。”
言下之意便是,宁倦十有八九,被埋在了
那样的天灾,能躲过的几率有多大?
陆清则闭了闭眼,太阳穴疯狂跳动起来,鼓膜嗡嗡发震,疼得脑子里一抽一抽的,仿佛也牵动了心口,剧烈的收缩导致呼吸不畅,让他有种心脏病复发般窒息的痛苦感。
但和那种单纯的生理痛苦不一样。比那样还痛很多。
陆清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茫然中想,宁倦当年在宫里,听闻驿馆走水时的心情,也是如此吗?
他对情绪的感知力弱,没有过太多浓烈的情绪,知晓会痛苦难过。
但他不知道,原来会这么痛。
不会的。
宁倦不可能因这种事而离开。
他更不能在这种时候乱了方寸。
陆清则强制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反复在心里命令了几遍之后,呼吸终于平稳了一点,哑声道:“封锁信息,继续派人挖掘探查,有消息随时来报。”
“是!”
“长顺。”
猝不及防被点名,万念俱灰中的长顺莫名哆嗦了一下:“陆大人?”
“即刻命所有阁臣来南书房。”
除了脸色苍白一些,陆清则脸上看不出任何伤心难过,亦或是担忧害怕的情绪,声音缓而沉:“今晚房新禄或许会有动静,随时准备擒拿。”
长顺呆了呆,仿佛重新找回了主心骨,连忙应是。
转身离开时,他想起当年陛下听闻陆大人葬身火海时的反应,又看了看从容立在书案旁,低敛着长睫的陆清则,茫然地想:陆大人不伤心吗?
陛下知道陆大人离去时,那样的绝望痛苦,甚至伤心吐血,强烈的情绪渲染得他也不禁心脏紧缩。
可是陆大人好像除了最初的震动之外,就没有其余的反应了。
陆大人果然还是……没有那么喜欢陛下吗?
毕竟这段情是陛下强求得来的。
长顺心里滋味复杂,一时不知道该替陛下感到几分不值,还是为陆大人的薄弱冷淡感到不满。
待书房里无人了,陆清则方才蹙紧了眉间,死死捂着发闷发痛的胸口,气血翻涌中,他的身子晃了一下,几乎是跌落回了椅子上。
他眼眶泛红,攥紧了那封急报,微不可闻地低低叫了声:“霁微。”
别出事。
几位阁臣很快赶到了南书房。
那么大的动静,消息是不可能瞒住的,理应让几位重臣知晓。
陆清则已经恢复了如常的态度,语气平淡地讲述了此事。
登时所有人头皮一紧,浑身的血都凉下来了。
分明天气还热着,众人却不由打了个冷颤,一时书房里的气氛近乎死寂。
许久,才有人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飘:“陛下、陛下是天子,有上天庇佑,必然不会……”
话没说完,自个儿也说不完整了。
能选入内阁的,都不会是蠢人,信那些神神叨叨。
外面那些关于陆清则的传说,朝中或许有一半人信,一半人不信,但几个阁臣是完全不信的,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就算内里有什么阴私,那也是与皇家沾亲带故的,陆清则背后的传言是谁推动的,他们清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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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才安定了几年?若是陛下当真在这场天灾里出了事,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们突然都有些迷茫了。
且不说如今西南战局会如何,天子遇险之事,若是传到漠北,大齐将士的士气必然会大降。
若是让鞑靼的铁骑踏过了漠北防线,南下掳掠而来,京城首当其冲就会遭到袭击。
三大营已经被带去西南,留守京城的只有少数士兵,以及宁倦特地拨出来给陆清则用的五千精兵了。
又静默了片刻,范兴言擦了把额上的汗,嘴唇微颤了下:“陆大人,有什么打算?”
陆清则语出惊人:“我准备去趟西南。”
这下所有人都腾地蹿了起来:“什么?”
“万万不可!”
“京城只有您能主持大局,您若是去了西南,那……”
陆清则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声音平和而清晰:“陛下失踪,西南如今没有主心骨,军心涣散,势必被蜀王世子节节攻破,届时漠北两面受敌,左支右绌,国祚难安。我受陛下之托,承大齐之责,无论如何,也不能看这个局面发生。”
范兴言知道他说得对,可看着他苍白的容色,还是禁不住劝道:“可是……”
此行凶险。
“离开之前,我先与诸位商议,安排好后续之事,关于京中可能出现的情况,我写了锦囊。”陆清则的态度温和而强势,将锦囊递交给范兴言,沉静地注视着他,“若我不幸殁于西南,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他对此行的凶险一清二楚,但还是决定要去。
范兴言的眼圈蓦然一红,用力眨了眨眼,才把泪水憋了回去,咬牙冲着陆清则长长一揖:“臣领命。”
其余人的也有些喉头发哽,随着范兴言,向着陆清则长长一揖。
帝后之间的感情,他们实在不便谈论什么。
但情之真挚,他们都能感受得到。
陆清则回来的时候,也有人猜测,他是被陛下强逼,亦或是为了夺权。
那些阴暗的猜测,于无声中已然溃散。
陆清则朝他们微微笑了笑:“这么沉重做什么,我方才只是说说最糟糕的情况,情况或许也不会那么糟糕。”
众人起身,都没有做声,每个人的心口都沉甸甸的。
这种事,想要乐观实在太难。
陆清则与他们在书房中商议了许久,将朝中的事有条不紊地安排好,直至天光微亮,才结束了一切。
长顺也带来了消息:“陆大人,您所料不错,房新禄果然趁夜有了行动,被留守的士兵擒获,但是……”
他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下去:“但是,房新禄竟随身携带着剧毒,在被抓捕的时候,便用戒指上的毒刺刺破了自己的手指,人带过来的时候,就不行了。”
陆清则静默了一下:“截获的东西呢?”
长顺连忙呈上。
房新禄意图将信发往漠北,信上是一串难懂的文字。
范兴言好学,近些年也自学了鞑靼的文字,略通一二,看到上面的文字,眼睛就睁大了点:“我认识,这上面是鞑靼语,意思是……皇帝失踪,主家准备动手。”
他喃喃道:“主家是谁?”
陆清则盯着那串鞑靼语,心里陡然生出股古怪的感觉,询问长顺:“房新禄的声音是怎样的?”
长顺被问得呆了呆,努力琢磨了一下:“回陆大人,房新禄的声音很年轻,比他的外貌看起来要年轻个十岁,颇为清朗。”
乾元节那晚上,陆清则听到的声音并不算很年轻。
那晚上另有其人。
陆清则又看了一遍这封信。
……所谓主家是谁,其实很好猜不是吗?
靖王的母亲与乌力罕的母亲,可是亲姐妹。
只是靖王从没有露出过丝毫破绽,他便没有将与鞑靼勾结的事怀疑到靖王头上。
靖王在京中安排了一双不起眼的眼睛,那双眼睛就是房新禄。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安排在靖地的探子紧急传了消息来。
“靖王率领两万私兵离开封地,以助力平叛为由,朝西南而去了!”
若是要助力平叛,早就助力了,何至于现在才动身?
恐怕宁璟在军队中安插了眼线,一直在观察着战局吧。
就算郑垚立刻派人来传信,陆清则也命人封锁消息,不对外透露宁倦失踪的事情,也瞒不住宁璟这个有心之人。
不能再待在京城,侥幸地等着西南的消息了。
宁璟已经出动了,必须即刻奔赴西南。
陆清则微微吸了口气,转身郑重道:“诸位,京城和小太子,就暂时交给你们了。”
他其实还修书了一封,发去了江南,交给段凌光。
若宁倦当真遭遇不幸,他也殁于西南,段凌光便能拆开那封信。
宁斯越小小年纪,还撑不起大齐的江山。
陆清则暗中召集了五千精锐,回去换了身利落的衣裳,当日趁夜出了宫,在城外汇合。
他骑上快马,最后回头看了眼夜色中巍峨的燕京,一抖马缰,奔赴向了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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