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十年,渡过内忧外患,又喘了一年气的大齐真正意义上地进入了平稳的恢复期。
如今四海安定,就算偶尔有点小毛病,也不是问题。
朝廷百官在宁倦和陆清则共同努力地修剪之下,处理事务的效率变得很高。
给俩人也省了不少心,至少不必像去岁那般,每天都要加班到半夜才能睡下。
陆清则得了空,陪宁斯越的时间便多了一些。
小孩子精力旺盛,就算一大清早就要起来上课,下课之后依旧能蹦蹦跳跳地跑来找陆清则。
——立为太子之后,宁斯越每日的学习任务便繁重了许多,陆清则也忙,许多时候不得空,所以一般都是由几位颇富学识的先生来教导宁斯越。
除此之外,礼仪、骑射的学习也不能少。
陆清则虽然心疼孩子,但宁斯越往后得接宁倦的班,储君的教育不可马虎,也只能尽量在课外的时间陪陪孩子,让他开心点了。
得知陆清则回宫了,宁斯越一下课就跑来了寄雪轩。
前些日子陆清则忙于旬考的事,一时冷落了宁倦,在陆府待了五六日才回宫,皇帝陛下非常不满,折腾他到大半夜,非要逼他叫两声好听的才放过他。
导致陆清则这会儿依旧昏昏欲睡。
宁斯越叭叭地说着今天课上的事,他含笑听着听着,差点迷瞪过去。
宁斯越是个乖孩子,看到陆清则困乏的模样,收了声,踮着脚摸了摸陆清则的额头,关心地问:“父君不舒服吗?”
注意到陆清则脖子上好似有什么痕迹,他又踮了踮脚:“父君是不是又被虫子咬啦?”
陆清则回过神,尴尬地捂了捂领口,在心里骂了声宁倦狗崽子。
正在南书房内接见阁臣的皇帝陛下突然打了个喷嚏。
底下众臣顿时关切:“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啊!”
宁倦随意摆摆手,心里估摸着,八成自己大概又在陆怀雪那儿挨骂了。
骂完宁倦,陆清则揉了揉眉心,勉强打起精神来。
这两年在宁倦一眼不错地精心地调养下,他的身子好了许多,但依旧比一般人的底子差,常年精力不满格。
还要经常接受精力十足、火气旺盛的陛下盘剥。
陆清则无声叹了口气,摸摸小斯越毛茸茸的小脑袋:“这俩月太忙,都没怎么陪你,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宁斯越眼睛一亮:“好呀好呀。”
宁斯越如今是太子,行走坐卧都有严格的标准,也只有在陆清则身边能放松放松。
不过陆清则精神不太好,只打算带宁斯越在宫里没去过的地方转转,顺道溜达去鹰房,看看小雪回来了没。
放养的海东青十天半月都搁外面浪,偶尔回来几日,时不时叼点礼物回来,上回叼来条蛇,差点把怕蛇的驯鹰师吓厥过去。
准备离开寄雪轩时,宁斯越扑到陆清则怀里,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凑到他耳边小声跟他说秘密:“父君,上次我在宫里放风筝,风筝不知道掉哪儿了,安平公公过去捡,好半天没回来,我就偷偷跟过去找啦,路过了几座没看过的宫殿,我走进去,碰到个好可怜的人,她说她被人打,吃不饱,我们能不能带点吃的,过去正好给她呀?”
陆清则眉梢微扬:“是什么人?”
宁斯越拧着小眉头,思索了下,比比划划:“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但是和嬷嬷看起来很像。”
陆清则心里顿然有了几分数:“站好。”
宁斯越敏感地发觉他的语气不对,呲溜一下站好。
“斯越,往后不可以再偷偷离开侍卫的视线范围,”陆清则的声音依旧清润,脸色却很严肃,“不能进陌生的地方,更不能随意和陌生人搭话,这三项无论哪一项都很危险,明白了吗?”
父君总是温和的,但要是严厉起来,有时候比威严的父皇还可怕。
宁斯越还见过父皇挨骂的样子,可怕极了。
宁斯越不敢顶嘴,察觉到自己好像真的错了,乖乖低头认错:“我知错了,以后不会再犯,父君不要生气。”
然后仰起脸,期期艾艾、可怜兮兮地问:“父君,可不可以不要告诉父皇这件事呀?”
边问边努力眨巴大眼睛,试图让陆清则产生些许父爱,心软之后放过他。
小太子撒娇的功力没他父皇强,陆清则防御力极高,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不可以。”
这不是小事,宁倦膝下只有宁斯越,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小太子,宁倦派人保护着宁斯越,也需要宁斯越有一定的警觉性。
宁斯越是小太子,未来的皇帝,身在这个位置上,若是没有警觉性,宁倦就得考虑换一个储君了。
宁斯越垮下了小脸。
完了完了,他要被父皇教训了。
“我今晚再告诉你父皇,现在还要出去玩吗?”陆清则笑着问宁斯越。
宁斯越苦兮兮地想了会儿,含泪点头:“要!”
在被教训之前,他要开心一点!
而且他还答应了那个人,要给她送点吃的呢。
陆清则被小家伙苦中作乐的精神惹得有些想笑,换了件衣裳,牵着宁斯越出了寄雪轩。
俩人身后只跟着拿着食盒的安平,这让宁斯越自在了许多,很快又雀跃起来。
六月的京城已经炎热起来,天冷了陆清则容易生病,气色不好,天热了又容易犯困,精神不好,出来走两步,困乏感才消去。
宁斯越哒哒哒地在前面带路,走了许久后,有些陌生的旧殿映入了眼帘。
陆清则就算没特地来过此处,脑中也有整个皇城的地图,知晓这是哪儿。
崇安帝病去后,几个宠妃也被赐了毒酒,只留下几个存在感微弱、不得宠的边缘妃子。
这些妃子在宁倦登基后,老老实实地待在偏远的后宫里,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免惹得新帝不快,被赐白绫去见先帝。
这倒是她们多虑了,掌权之后,且不说宁倦不会对这些一辈子都被刻在深宫墙上的可怜女子做什么,政务那么繁忙,他余下的精力都放在陆清则身上,早把崇安帝这些后妃都忘了。
宫里的支取情况,长顺每个季度会送来给陆清则看,他清晰记得,账本上有每月给这些老宫妃们送吃食衣物的记录。
所以听宁斯越说,有人被打、还挨饿,他多少有些诧异。
宁斯越探了探头:“就是这里了,父君,我们要进去吗?”
他现在记得了,不能随便进陌生的地方,跟陌生人说话。
宫里人惯会踩低捧高,就算陆清则有让长顺吩咐过,对这些没地位的老宫妃,不清了,也没人来打理修整。
陆清则收回视线:“进去看看罢,你不是答应了人家要送吃的吗?”
宁斯越小鸡啄米点头。
俩人带着安平走进了殿内,这座殿内原本住着许多个妃子,这些年应当也不剩几个了,四周静悄悄的,杂草丛生,形如冷宫。
宁斯越这会儿才感觉这里颇为阴森森,忍不住往陆清则身边躲了躲,又感觉父君那么病弱,他得保护父君才对,赶紧又挺直了小身板。
又往里走了几步,一道身影倏地从旁边的大树后扑来,却不是扑向陆清则和宁斯越,而是扑向后面的安平的。
安平吓了一大跳,还没反应,藏在暗处的暗卫先有了行动,一把将那道陡然蹿出来的身影按到地上,“嘭”地一下,伴随着一声惨叫。
这下陆清则才看清那是什么人。
是个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脸上也抹得灰不溜秋的女人,虽然看不清脸,也能看出年龄已经有些大了,被暗卫按在地上,竟也不挣扎,直勾勾地盯着安平手里冒着香气的食盒,像个小孩儿似的,呜呜叫嚷着:“给我,给我吃!你不给我吃,我就告发你的秘密!给我!”
陆清则眉梢微扬,看出她的攻击性不强,略一沉吟,向安平颔首:“把食盒放下来。”
然后又朝着暗卫道:“放开她。”
暗卫听话地收手,那个女人一下窜到食盒边,掀开盖子就用手抓起里面的食物往嘴里塞,边吃边发出怪异的笑声。
看得出来,神智已经有点疯癫了。
陆清则隔着一段距离,半蹲下来,平和地望向她:“你还记得是谁吗?”
女人狼吞虎咽的动作顿住,顺着他的话思索了好一阵,骄傲地回答:“我是惠嫔。”
陆清则扭头看向安平。
安平立刻回答:“这些年先帝后妃偶有病逝,只剩下几位,其中就有这位惠嫔娘娘,只是上次见惠嫔娘娘,她还好好的……”
在陆清则的目光中,他有些发虚。
毕竟没人会怎么关注崇安帝留下的后妃,他说的上次,自个儿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陆清则看得出安平那一丝心虚,收回视线。
安平搔搔头,生怕陆清则误会,继续道:“底下人都有遵陛下的命令,不敢短了……”
话没说完,还在吞咽的惠嫔听到关键字眼,猛地抬起头:“陛下?陛下在哪里?臣妾要告发淑妃,是她、是她陷害静嫔的,不是我,不是我,我是被逼的……”
听到“静嫔”二字,陆清则的眼皮一跳,神色冷然了三分,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惠嫔娘娘,不要着急,你有什么冤屈,就说给我听,我会告诉陛下的。”
那道嗓音温润、轻柔,钻入耳中,有种能抚平人狂躁心绪的力量。
原本疯疯癫癫、满口吚吚呜呜的惠嫔在他的安抚之下,慢慢又重新安静下来,呆呆地和他对视了许久,小声道:“你真的能告诉陛下?”
“我能。”
惠嫔冥思苦想了会儿,小心翼翼地抬起满是泥垢与油污的手:“那,那你要和我拉钩,答应我只能告诉陛下,不要告诉其他人,我怕淑妃和皇后报复我,她们、她们会让人打我。”
陆清则伸手过去,与她勾了勾小指:“我答应你。”
惠嫔的脸已经有些苍老了,脏污不堪,听到回答,露出个小孩子气的笑,显得有些奇异,但却不怎么违和:“是、是淑妃偷了惠嫔的药,害得皇后娘娘的滑胎的,呜呜,静嫔人、人很好的,我肚子疼,她帮我揉揉就不疼了,我真的不想、不想害她的,淑妃用我爹娘的命,逼我做的伪证……”
陆清则静默下来,在惠嫔口齿不清地叙述中,得到了当年宁倦的母亲被陷害的全貌。
一个宠妃和皇后的勾心斗角。
宁倦的母亲只是来得不是时候,又恰好生下位皇子,还精通医术。
她初入宫闱,什么都不知晓,就在懵然中,成为了两方拉锯中被牺牲的那个,带着刚出生的宁倦,一同被丢入冷宫,还连累了远在江南的母家。
崇安帝未必不知道宁倦的母亲是被冤枉的。
但在他眼里,比起得罪母家强盛的皇后,或是怪罪自己的宠妃,牺牲宁倦的母亲是最简单便捷的。
就因为这样,造成了宁倦母亲的惨死,宁倦不幸的童年,徐恕与心中之人在两地相隔后又阴阳相隔,梁家也分崩离析。
惠嫔的意识很错乱,分不清今夕何夕,口中的“陛下”一会儿指崇安帝,一会儿又是指宁倦。
陆清则听了许久,才大概明白过来。
得知静嫔的孩子、宁倦登基之后,惠嫔便开始恐惧不安,淑妃已经被赐死了,若是当今陛下知道她也曾参与陷害他的母妃,她又会是什么下场?
惶惶不安中,再偶尔听闻如今的皇帝是如何威严冷厉,日积月累的恐惧之下,她的精神便失常了。
陆清则无言良久,起身道:“看住她,别让她乱跑。”
候在一旁的暗卫低头听令。
宁斯越和安平已经听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