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变法之所以在封建社会难以成功,不仅仅是因为改革变法会触犯到既得利益者,还有一点非常关键,那就是也必然会触犯到皇权。
因为在面临庞大的既得利益者时,改革大臣必须要拥有无上权力,才能够贯彻执行,而这一项权力,唯有皇帝能够给予。
在变法之初,皇帝一般还是会给予极大支持,如若像宋仁宗那样,最初就不愿意放权,那结果只能是百日新政。
不过通常在最初阶段,皇帝往往会给予改革大臣权力,但问题在于随着变法的深入,改革大臣手中的权力,将会变得越发膨胀,这又将会对皇帝造成威胁。
对于皇帝而言,可没有什么比皇权更加重要。
这几乎就是一个死结。
赵顼身为皇帝,自然也不能免俗,他也害怕大权旁落,但他也深知不能跟仁宗一样,要想成功,必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在变法最初之际,他一直都希望留下司马光、文彦博、富弼等一干宰相,其目的就是为制衡王安石。
但很可惜,司马光他们是坚决反对新法,随着青苗法的颁布,他们就纷纷离开京城,从而导致朝中力量失衡,新党变成一家独大,后来赵顼就直接废掉王安石,然后自己亲自接管新法。
可惜他独木难支,最终也是郁郁而终。
然而,张斐的出现,却巧妙地维持住了朝中的平衡,司马光、富弼、文彦博他们也都没有要求离开,现在就变成行政归革新派管,而司法则归保守派管,各司其职。
这就是赵顼梦寐以求的局面。
他肯定不会自己去打破这个僵局,而且尽量是一碗水端平,既维持皇庭的判决,但同时更彻底的执行新法,将免役法和税务司打包给河中府送去。
不管怎么样,到底这皇帝没有驳回皇庭的判决,这个判决明显是有利于保守派的,而且这一回富弼、文彦博、司马光他们都是身先士卒,这给予保守派极大的鼓舞,也令他们放下对司马光的成见。
因为之前他们认为司马光无所作为,只是嘴上告诉他们,司法改革可制衡新政,可也没看怎么制衡,反倒是还帮了新政几手,对此是有怀疑的。
但这一回,让他们稍稍安心,司马光并没有欺骗他们。
制置二府条例司。
“如今对方可真是士气高昂,他们现在都认为公检法真的就能够挡住我们的新政,这里面那范景仁是功不可没,他在朝中未能阻止我们的青苗法,但是却以珥笔的身份,在河中府有效地阻止了青苗法的执行,使得大家都认为这是公检法的功劳。”
“这是好事啊!”
王安石抚须呵呵一笑:“这公检法讲究后发制人,如果他们集中精力,选择后发制人,那这先发优势,可就全在咱们手里,我们的政令将会变得通达,而不会遇到太多阻碍。”
之前保守派阻拦新政,全都是在颁布之初,这令王安石其实很是头疼,每颁布一条新法,都得吵一架,将一批大臣给赶出京城,这弄得王安石自己都是心力交瘁。
这些人真是死脑筋,怎么说都不明白。
如今好了,我先执行新法,若有问题,咱们再去皇庭打官司,至少最初新政是可以执行下去,好与不好,咱用事实说话。
这还真不是坏事。
这也是王安石接受张斐计划的原因之一。
“恩师所言极是。”吕惠卿对此也是深表认同,又道:“而且皇庭这一纸判令,也使得更多官员支持我们,因为他们认为司法改革将会夺取他们的权力,而相比之下,新政对于他们伤害也就算不得什么。”
可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现在的问题就在于,青苗法还能否得到良好的执行。”
用事实说话,这个事实万一不尽如人意怎么办?
如果青苗法赚不到钱,改善不了财政,那还是不行的,赵顼也没有理由再支持他们!
王安石却是自信满满道:“这是最不用担心的,那些乡绅不过是一群唯利是图的乌合之众,他们是撑不了多久,到时他们原形毕露,那百姓反而会更相信青苗法。再加上目前提举常平司可以发行盐钞、盐债,未来三年河中府的财政,肯定是变得更好。”
撇开张斐的超级财政机构不说,他压根不相信那些地主可以一直维持一分五的利息。
正当这时,门外突然有人道:“启禀王学士,韩寺事来了。”
王安石赶忙道:“快快有请。”
自己更是快步来到门前,还未出门,韩绛就走了进来。
“子华兄来了,快快请进。”王安石表现的非常殷勤。
可韩绛却毫不领情,只是冷冷瞧他一眼,“介甫,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你告诉我,我向你赔不是还不成么。”
王安石心如明镜,嘴上却道:“子华兄何出此言?”
韩绛哼道:“上回自主申报一事,就已经弄得我心力交瘁,这才过了多久,你又让我去河中府推行免役法,又得与张三那小子合作,关键还要调查禁令一案,这可不是一个美差,那些乡绅,我可也不想得罪。”
“原来是这事。”
王安石拉着韩绛的衣袖,来到座位上坐下,“子华兄勿恼,且听我解释。”
韩绛没好气道:“不瞒你说,我真不想听你解释。”
王安石陪着笑脸道:“误会!真的是误会!”
韩绛瞧他一眼,“什么误会?”
王安石朝着吕惠卿使了个眼色,吕惠卿立刻拱手告辞,出门时,顺手将门紧紧关上,又使退在外候命的下人。
王安石这才向韩绛解释道:“子华兄根本不需非常仔细地去调查,只需要装模作样问问就行,结果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韩绛愣了愣,“既然如此,那你还让我去?”
王安石道:“我推荐你去,原因有三,其一,推行免役法。其二,给予元学士他们一些支持,消除他们心中的怨气。其三,利用这个官司,拖住他们,免得他们再找事情,如此也是为让青苗法更好的执行。”
韩绛道:“所以你不打算推翻皇庭的判决?”
王安石叹道:“我倒是想,但若无铁证,官家是不会答应的。”
此话一出,韩绛顿时明白过来。
皇帝要平衡两派。
王安石又道:“而且我估计,那些乡绅支持不了多久,你只需要拖着,他们将不攻自破,青苗法将得以更好的执行。”
经过王安石的一番解释,韩绛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不过说真的,他很不愿意跟张斐合作,可真是心惊肉跳,稍有不慎,可能就是粉身碎骨。
而那边保守派在得到极大的鼓舞后,打算趁胜追击,赶紧将在各地推广公检法,以此来抗衡新法。
但他们深知司马光的性格,磨磨蹭蹭,于是又托刘述、齐恢来游说司马光。
“不行。”
司马光果断拒绝道:“司法改革可不同于其它改革,一定得按部就班,有道是,这欲速则不达啊!”
齐恢讪讪道:“但是许多人认为,司马学士的按部就班,完全是依赖张三个人的能力,可张三到底也只是一个人,他分身乏术,总不能每个地方都等着他去推广公检法吧。”
旁边的文彦博、富弼默契地对视一眼,心里是恍然大悟。
推广公检法只是其次,关键是要边缘化张斐。
其实他们心里一直都非常清楚,那些人之所以支持司法改革,目的就是要对付王安石,不代表他们都认同司法改革的理念,尤其是张斐的理念,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司法改革被张斐控制着,也不愿意让司法改革与张斐捆绑在一起。
如果全面推广司法改革,那张斐就不过是一个庭长,随时可以撤换的,不会影响到整个司法改革。
“这是谁说得。”
司马光恼羞成怒道:“最初我可是派范存仁和苏轼前往登州、扬州推行公检法,张三去河中府,那都是事出突然,怎么落在他们嘴里,就成了依赖张三,真是可笑至极。”
刘述道:“可是司马学士给予范存仁、苏轼的支持,是远不及给予张三的支持。”
他们是早去,但他们一定动静都没有,可当张斐去到河中府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河中府。
司马光神情一滞,扪心自问了一番,又解释道:“我可是一碗水端平,之所以范存入和苏轼那边进展缓慢,可能是因为张三比他们更懂得公检法的理念和规则。由此可见,如果让一些不懂之人去推广,那只会被王介甫逐个击破,到时得不偿失。”
刘述还欲再说,富弼突然点头道:“确实!这方面的确是人才匮乏,我们还得加紧培养这方面的人才,我看可以挑选一些年富力强、道德上佳的年轻官员去往河中府学习,为将来后发制人做好准备。”
司马光愣了下,“后发制人?”
富弼点点头道:“以王介甫的个性,他绝对会马不停蹄的在全国推行新法,而不会等着公检法,但是他的新法,一定会出问题,等出了问题,我们再派推行公检法去解决问题,如此既收获民心,又能让官家知道,新法的弊病所在。”
刘述、齐恢眼中一亮,是齐齐点头。
“富公言之有理。”
“还是富公深谋远虑。”
之前他们一直怀疑司法改革,这也是原因之一,因为司法改革能很好帮助新法得以执行,可新法若是获得成功,那证明他们就是错的。
故此不能让司法改革和新法同时去,得错开,如此才能暴露出新法的弊病,突显司法改革的优势。
这都是打压革新派的理由。
司马光瞧了眼刘述、齐恢,点点头道:“就依富公之言,我们再挑选一批年轻官员去河中府学习公检法。”
几人又开始就培养人才,进行讨论,张三这个话题就糊弄了过去。
放衙后,司马光、文彦博、富弼慢悠悠地往城外走去。
文彦博见司马光垂首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免问道:“君实,你在想什么?”
“他们这是不信任张三啊!”司马光突然感慨道。
保守派的反应,令他很是忧虑,他是打算提携张斐的,但是从大家态度来看,这估计很难,张斐才刚刚否定禁令,立下大功,就已经有人在考虑,要将张斐边缘化,不能让他得势。
可见在保守派内部看来,张斐从来就不是自己人,甚至更像似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