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张斐信心十足,但赵顼却有些不太相信,因为根据辽国国内的消息来看,辽国对此是非常谨慎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小心,虽然如张斐所料,并没有建设公检法,但还是严明法律,就只是独缺公检法这一项制度,难道这也不行?
就事论事,纸币就只是一种经济政策,哪怕是在宋朝,也是政事堂和三司来决定,传统的司法,也能给予保证,只要你们不乱来就行,毕竟纸币本就出现在公检法之前。
然而,接下来两年内发生的一切,却令赵顼瞠目结舌。
眼看高楼起,眼看楼塌了。
而在这期间,宋朝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即便在得知辽国开放海港,维持与宋的贸易,来为他们的代币提供保障,也没有因此关闭桃花岛,依旧是通过桃花岛与之贸易。
倒不是说宋朝不想去添乱,而是因为宋朝目前的对外政策非常依靠商人,并且近几年一直都在加强海运。
其实最初辽国代币发行的算是非常顺利,因为是可以照抄熙州的模式,恰好与宋停止贸易后,辽国国内货币是严重匮乏,代币的出现,还真是盘活了辽国的经济,一度也看见繁荣的景象,可不到两年,辽国国内代币泛滥,商人、百姓手中大量的财富被国家和贵族收割。
以至于民怨沸腾。
辽国上下,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决定将矛盾转移到外部。
然而,宋朝一直在旁观望,眼看着辽国一步步走向深渊,料到对方可能会开战,来转移矛盾,边境将士早就做好应战的准备。
而且,辽国玩崩,但宋朝却是越玩越强,尤其是在这两年间,还整合西北、蜀地、南方的人力和资源。
尤其是西北的战马,这对于宋朝而言,那真是香的一批。
如今北边亦有着两万规模的骑兵,其中还包括一支三千重甲骑兵。
要是辽国再不开战,宋朝都快要忍不住了。
不过由于宋朝决策层面知道辽国的意图,根本就不需要与之决战,只要守住就行。
朝廷给边境下达的死命令,就是死守,严禁出战。
当你的对手比你的强大,武器比你的精良、先进,并且他们还是防守的一方,你是很难战胜的。
要知道,如今宋军配备的火器要比三年前增加了十倍,并且是经过西夏和李朝的试验,如今宋军已经能够熟练将火器应用于各种战场。
而且当下的火器是更有利于防守,使得辽军是损失惨重。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歇三而衰,前线久攻不下,直接导致辽国内部开始分裂。
因为辽国是契丹人的国家,如果出现问题,肯定是先维护自己的基本盘,代币的损失,也由各部族跟着契丹人一块分担,原本各部族对于辽国君主就非常不满,但是听说辽国要带领大家一块去宋朝抢,补回大家的损失。
这没有道理不答应。
然并卵。
不但攻不下,自己还损失惨重,这辽国君主当然是选择吸其它部族血,来补充自己。
这就好像一个赌徒,是越陷越深。
后方的女真部率先反了,并且他们还联合了高丽。
他们一反,西边各部族也都反了,主要就是西夏以北的地区,他们此次进攻中,是出工不出力,因为在宋朝拿下西夏后,这些部族一直保持与宋朝的密切来往,他们中很多部族是不愿意出兵的。
这一下辽国君主,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但为时已晚。
终于!
龟缩半年的宋军,分兵三路,一路由刘昌祚领军,出雄州进攻幽州。
中军则由刚刚升为枢密院副使的王韶统领,出定州,进攻蔚州。
左路军则是有种谔统帅,出云州,进攻幽州。
宋军憋了整整三年,个个都如出笼猛虎,除幽州这一路,遭遇到辽军的顽强抵抗,其余二路,宋军真是犹如无人之境。
然而,就在中路军,抵达的蔚州城下时,辽国突然派出特使。
表示愿意交还燕云十六州,但求能够恢复宋辽的友好往来。
他们用的词是“交还”,而不是割让,可见辽国现在已经多么卑微,我承认这些土地都是你们的,是我们之前霸占了。
这消息传到宋朝,朝臣们无不坚决反对,都已经这时候,你才跑来求和,晚了。
尤其是边境的将军,他们更是一万个不想停战,他们现在都在比,谁先收复幽州。
但朝廷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宋朝还是答应了辽国的请求。
掌握绝对主动权的宋朝,在处理这些复杂事务方面,也变得精明起来。
他们充分考虑到,要是将辽国彻底打垮了,后面的高丽怎么办?女真又怎么办?要知道,如今他们跟宋朝都非常友好,宋军也不可能是一路打到底,这底子再厚也经不起这么耗损,关键女真他们要控制塞外,可比宋朝要容易得多。
有可能是为他人做嫁衣。
而辽国如今求饶,主要就是后院起火,而不是说完全丧失战斗力,在幽州前线,宋军还是打得非常辛苦,放辽国一条生路,他肯定会回去平定女真族,以及攻击高丽。
宋朝又能够隔岸观火,平衡塞外。
关键,宋朝此战目的就是收复燕云,并没有说一定要消灭辽国,如今宋朝的战略,都是一阶段一阶段的打,因为时间始终是在宋朝这一边,宋朝根本不需要着急。
但同时宋朝给辽国一个明确的退兵时间,你们别想拖着,以及表示不得强迫燕云的百姓跟着他们离开,只能是自愿的,否则的话,宋朝将会继续出兵。
对于辽国而言,不让他退,他反而难受,他现在得将主力,调去南边打女真,守住自己的老家。
在与宋朝达成协议后,辽军是火速从燕云地区全面撤退。
三路宋军兵又是不血刃收复整个燕云地区,连一个角都没有少。
至此,时隔一百五十年,燕云十六州终于重新回到中原王朝的怀抱中。
边军将士用二十路快马,去向京城报捷,主要就是告诉沿途百姓,我们收复了燕云。
河北百姓闻此捷报,无不泣不成声,当年燕云一丢,河北是裸露在辽国铁蹄前面,河北百姓饱受其苦,他们不但要负担沉重军费,就连黄河改道,也由于要防御辽国,才导致治理得一塌糊涂。
如今收复燕云,他们是再也不用担心了,悬在头上的那把剑,终于消失了。
当前线的捷报传到京城时,真是举国欢庆啊!
百姓们是热泪盈眶,奔走在街道上,不管认识不认识,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今日汴京城都快被泪水给淹没了。
但全都是喜悦的泪水,每个人都是一张笑脸上挂满了泪珠。
连唯利是图的商人都被这气氛感染,拿出部分现有的酒,免费请人饮用。
皇帝也宣布要大赦天下,并且减免今年的酒税,让伱们一整年都喝个饱。
要知道当初消灭西夏,可完全没有这般动静,可见燕云十六州对于中原的意义。
城墙上。
但见一个身着白色圆领长袍的男子趴在墙上嚎啕大哭,其身后还站在一个与他年纪相当,身着红袍的男子。
正是赵顼和张斐。
赵顼本想着亲临幽州,但由于那里不是攻占,而是辽国直接退出,控制的不是那么彻底,最终在大臣们的劝说下,赵顼还是放弃亲临。
但闻此消息,他便立刻来到北墙上,遥望幽州的方向。
与百姓一样,他也情难自禁。
一百五十年的期待,一百五十年的等待,一百五十年的屈辱,终于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
过得好一会儿,赵顼才站起身来,旁边的宦官立刻将一块温热的湿手帕递上。
赵顼接过来,抹去脸上的泪珠、泪痕,但却抹不平那红肿的双目。
其实早在一年前,他已经预感到,收复燕云已经是近在咫尺,但是真到这一日,他还是未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喜悦、激动过后,赵顼渐渐平静下来,他回头看向张斐,“朕现在终于明白亢龙有悔的意义。”
张斐只是微微一笑。
赵顼道:“但这也令朕感到害怕。”
张斐点点头道:“我能够理解。”
赵顼道:“可有办法,能够防止这一切的发生?”
真是眼睁睁地看着辽国滥发纸币,虽然他们事先就已经知道这个问题,并且是严加防范,然并卵,跟没防一样。
这是人性所致,而亢龙有悔,指的就是人性啊。
张斐摇摇头道:“我就是再厉害,也不能扭转人性。”
赵顼道:“或许有,只是你不敢说。”
张斐道:“陛下是想立法限制君权?”
赵顼问道:“这难道不是一个办法吗?”
张斐道:“不瞒陛下,如果陛下真的决定这么干,我是第一个反对的。”
“为何?”
赵顼好奇道。
张斐道:“因为这有违人性,陛下也一定会对此后悔的,这只是陛下的一时冲动,未有考虑周全,而且,既然陛下有权立法限制君权,他日也有能够修改此法。到时候若发生矛盾,陛下和公检法都将变得无路可退,只能二选其一,故此我宁可维持现状,给双方都留有余地,先保持这一股发展的势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赵顼沉默良久,突然笑道:“你看待问题,总是与别人不一样。”
张斐道:“或许是因为陛下给予我太多的宽容,我才敢直言不讳。”
赵顼哈哈一笑,道:“这也是朕珍惜与你的友谊的主要原因。”
说罢,他突然抬手搭在张斐的肩膀上,“如果有朝一日,朕被人性所迷惑,你一定及时告诉朕。”
张斐点点头道:“一定。”
之后,张斐又跟随着赵顼回到皇宫,好好痛饮了一番,回到家时,已经是二更天。
“哇!什么情况?”
来到自己的卧室,只见许芷倩和高文茵喝得是睡眼稀松,两腮酡红,嘴里还哼着嘟嘟嚷嚷交流着什么。
“是张三回来了?”
许芷倩斜目一瞥,大咧咧道。
高文茵似乎还仅存一丝理智,双手撑在桌上,正欲起身。
张斐赶紧过去,一手揽着她的香肩,又向许芷倩道:“是的。”
“过来过来,陪本娘子喝上几杯,今儿本娘子高兴。”许芷倩冲着张斐眨了眨眼。
张斐又想起第一日与许芷倩见面,也是这个德行,不过他知道许芷倩今天肯定非常开心,一直以来,她都是支持王安石改革变法的,倒不是说她对于政治有多高的认知,而是她渴望国家富强,渴望洗脱屈辱。
收复燕云,无疑就是最高的证明。
她今天肯定比任何人都要开心。
“今儿张三我就舍命陪夫人,喝。”
翌日。
高文茵迷迷糊糊睁开眼来,顿觉一阵头疼,可当一张精致的脸庞映入眼帘时,她登时清醒过来。
芷.芷倩?
不对。
怎么这枕头还热热的。
高文茵双眸忐忑不安地往上一瞥,这才发觉自己躺在张斐的怀里,几个片段从脑中闪过,只见她两颊绯红。
她极其小心翼翼抬起头来。
突然。
一只大手紧紧将她搂住,还善变轻轻拍了下她那浑圆、如面团一般,弹性十足.。
高文茵更是面红如血,但也只能隐忍着不敢声张,紧紧闭上眼来。
她刚刚闭上眼,许芷倩悄悄睁开左眼来,瞄了眼高文茵,见她是合上眼的,然后悄悄伸出手来,摸向张斐的腰间。
“芷倩,你是做噩梦了吗?”
张斐面色扭曲,但却充满爱意地问道。
这一下,二女都藏不住了,只能睁开眼,彼此眼中满是尴尬!
张斐瞧了二女一眼,呵呵笑道:“第一次是有些尴尬,往后七天一次,大家习惯习惯就好!”
“休想。”
“你想得美。”
二女倏然坐起,敞开的衣领,偷偷抛出一缕春光来,令张斐双目发直,他神情非常严肃地说道:“最少一个月一次,绝不能再讲价了。”
话音未落,就已经一个枕头摁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
“爱得不易,做得太迟,我怎想到,她们忍不到那日子。”
张斐哼着小曲,来到前院,突然发现厅内站着一个有些面熟的男子,正是富弼的孙子,富直爽,“富公子?”
许遵道:“张三,你来得正!”
话音未落,富直爽便急急上前,“大庭长,我爷爷想见你一面。”
张斐愣了下,这富公想见我,还这么。
突然,他意识到什么了。
当张斐赶到富府时,富弼躺在床上,已经是奄奄一息。
其实早在那场立法大会过后,富弼就因身体原因,只是挂个名,由司马光兼立法会副会长,主持立法大会。
当得知张斐来了,富弼才缓缓睁开眼来,“你们先下去吧,我想跟大庭长单独聊上几句。”
“是。”
满堂儿孙尽数退下。
“大庭长,可否过来一些。”
“是。”
张斐立刻来到床边,但见富弼已经是瘦如枯槁,面无血色,可嘴角那平易近人的微笑,未有丝毫改变,“大庭长聪明绝顶,见识过人,可知老朽为何要见你这最后一面。”
张斐张了下嘴,到底没有出声。
富弼呵呵笑的两声,“多谢大庭长体谅我这将死之人,未有找那些说辞来搪塞老朽。”
张斐心虚地笑了笑。
富弼又道:“其实一直以来,老朽都有一个问题想要向大庭长请教啊,只是担心不合时宜,如今这时候是刚刚好啊。”
张斐道:“富公请问。”
富弼道:“法制之法的终点在哪里?”
张斐沉默片刻,道:“百姓。”
富弼双目一睁,“百姓?”
张斐点点头道:“可能与富公想得有些出入。”
富弼咳得两声,语气激动道:“怎说?”
张斐道:“法制之法的理念是捍卫百姓的正当权益,谁来捍卫?范检察长以为自己是捍卫者,富公或许也以为自己是捍卫者,包括司马学士、赵相公,如果是,那百年之后呢?
其实最好的捍卫者就是百姓自己,法制之法的终点,就是让百姓懂得如何捍卫自身利益。我们只是启蒙者,而非是捍卫者,真正的捍卫者是他们自己,也唯有如此,才能够捍卫自身的正当权益。”
富弼听罢,眼中一片释然,嘴里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错了!老朽猜的全错了。”
过得片刻,他又看向张斐,“唯有如此,才能让公检法长存。”
张斐点点头。
“多谢大庭长能够告知我这一切。”
富弼嘴角含笑地闭上了双目。
他其实早就不行了,愣是撑着一口气,等着收复燕云,如今他终于可以
张斐见罢,不禁心生敬佩:“君子当如富公也。”
富弼用实际行动告知张斐,他会将这个秘密带走的。
上天是公平的,有得必有失,在富弼去世后半个月,赵抃也去世了,而在两年前,韩琦就已经去世。
接连痛失三位重臣,赵顼内心也是无比悲伤,下令让富弼、赵抃与韩琦一块陪葬昭陵,并且辍朝七日,以示哀悼。
今日,张斐与司马光、王安石前来祭拜韩琦、富弼、赵抃。
“啊?”
张斐惊讶得看着王安石、司马光他们,“二位要致仕回乡?”
王安石笑道:“怕了吗?”
张斐一怔,“怕什么?”
司马光呵呵道:“我们两个走了,你就没人可利用了。”
张斐神色一变,“司马学士,你这话说得,我真是有些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