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带上了狗娃,回到港口时已近黄昏,有一个小女孩正在海边放荷灯。
七月半,鬼门开,佛教的盂兰盆节也是道教的中元节,民间一般叫做鬼节。林海也买了几盏荷灯,和狗娃一起放进海里,看海浪把它们带到远方。
没办法,这就是一个比下限的时代,民心的挽回全靠同行衬托。
在熊廷弼时代,辽人里十个有五个是带路党。当时后金的攻城能力还十分弱鸡,但努尔哈赤在很短的时间就连克沈阳、辽阳和广宁,辽南四卫和宽甸等地全都是传檄而定,这和当时辽东的人心向背是分不开的。
狗娃轻易不会到村子里来,因为一来就会被打,这次估计也是实在饿极了才偷偷跑来找那几个邻居,结果就碰到了林海等人在此施舍。
“今天是鬼节……”狗娃喃喃道。
这是一个人吃人的时代。从皮岛出发后,林海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他的志向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若无修罗手段,何谈菩萨心肠?
但不知为何,他常常会想起胡良辅手下那个小太监,他只是一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进宫讨口饭吃的穷小子,到目前为止应该没干过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他该死吗?
大家伙儿都恨死鞑子了,连带着也恨狗娃他爹这个二鞑子,于是不少人都把气撒在狗娃身上。尤其是刚才那几个小伙,好几次都差点把狗娃打死,幸得其他人劝解才没有下死手。
“我爷爷本是辽阳城的富商,当年被大太监高淮抓去,我奶奶变卖家产把爷爷赎回来,但已经被打成了残废,一辈子下不了炕,天天念叨着要去建州投鞑子。我奶奶只能到窑子里卖身,才养活我爹兄弟三个。”
“我大伯后来去边墙外做墩军,结果一家三口都被大官们割了头,说是蒙古鞑子的首级。当时蒙古鞑子就在我们屯里抢劫,杀了很多人,朝廷的官兵都在辽阳城里看着,事后还说打了大胜仗。”
白天和黑夜,究竟哪个更真实?
不知怎么,林海总觉得这是冤魂在哭泣,他们有的死在敲骨吸髓的明朝官吏手中,有的死在野蛮残忍的后金甲士刀下。
“我恨我爹瞎了眼。”狗娃抬起头来,眼神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厉,“方才要打我的那几个,当年都是我爹手下的二鞑子。”
狗娃他叔是这次行动的带头人之一,被一个凶悍的鞑子健妇用顺刀砍伤,不久后就死在逃亡途中,碾转来到庙岛的就是眼前这百十来人。
原来这个村的难民都是辽阳附近老乡,小男孩狗娃的父亲在城里做小本买卖,辽阳城破后给鞑子做向导,领着一队后金兵进驻周围几个屯里,还把自己浑家和孀居的妹子都送给了领头的鞑子暖炕。
林海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那几人为何要打狗娃,于是又道:“那你怪不怪你爹做二鞑子?”
后来有一天晚上,一队鞑子兵在狗娃家喝醉了,强拉当时只有十岁的狗娃他姐上炕。狗娃的爹娘抱着鞑子的大腿苦苦哀求,结果被一刀一个像砍白菜一样砍死,狗娃他姐也在当天晚上被十几个鞑子蹂躏致死。
鞑子对狗娃他爹倒也器重,让他帮着管理周围几个屯的汉人,于是狗娃他爹趁机作威作福,过节较深的几户人家都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不过总的来说他对本屯的人家还算照顾,所以也有人对他心怀感激。
林海知道,对于他所追求的事业来说,这就是一只令人生厌的苍蝇,现在这只苍蝇不见了,他的内心就像庙岛塘的海水一样平静。
博望号向着黑夜深处开进,站在船头的林海隐没在黑暗中。
借着桅灯光亮,他看到博望号的舰首像一道铁犁,在黑沉沉的海面上犁出一串明亮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