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户唐人町,一片看似随时都要坍塌的危房。
这里是英国平户商馆的遗址,不过短短几年,洋鬼子存在的痕迹仿佛已被时光尽数抹去,只有几个华人小孩在门前追逐玩闹。
唐人町顾名思义是华人的聚居处,几十年前这一片居住着多达上百位华商。如今町里的华人仍然不少,但海商却只有一家——老船主李旦,自从李旦死后,当家人就变成了他的独子李国助。
当年的英国商馆实际上就是李家的废弃仓库,英国人租下来后又加建了几间住房。李家的豪宅就在英国商馆不远处,和后者一样,也是倭国常见的木造建筑,形制颇有点类似于幕府代官的阵屋。
不同于寒酸的英国商馆,李宅的用料十分讲究,以尾张的桧木和出羽的榉木为主,杂以海外的黄梨、鸡翅木、菠萝格等。屋顶大多是悬山式,倭人叫切妻造式,正脊两端均装有狰狞的鬼瓦,鬼瓦表面一律镀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此时,阵阵乐曲正从李宅深处传出,懂行的人可以听出那是倭国贵族间流行的三曲,由三味线、尺八和日本筝三种乐器合奏。
李国助正在宴请贵宾,来客是平户藩主松浦隆信的二弟松浦信清。由于隆信本人常年住在江户,身为藩内地位最高的一门众,平户日常的藩政就由信清代理,说他是平户藩实际的当家人也不为过。
然而最近信清有些郁闷,因为自己的大哥隆信突然从江户回来了,刚到家就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在长子继承制盛行的倭国,信清不敢对自己的兄长兼主公有分毫忤逆,只能默默承受隆信的怒火。
向来与信清交好的李国助在听闻此事之后,就特意在家中摆下宴席,替好友排遣一番,顺带也打听一下松浦隆信此番回平户的目的。
不过这年代倭国的食材实在有限,小鬼子对吃肉又颇为忌讳,即使是宴请信清这样的倭国贵族,唯一的荤菜也只是一条鲷鱼,剩下的就是饭团子、豆腐、腌萝卜、味噌汤。
首先,政直身为长崎代官,本身在长崎贸易中有很大油水,而荷兰作为长崎贸易的主要玩家之一,双方本来就有很深的利益勾连。直白点说,荷兰人在赌政直不想和他们“脱钩”。
其次,更重要的是,荷兰人在长崎是奉旨通商,倭国这边得利最大的是远在江户的幕府。政直就算想跟荷兰人脱钩,恐怕也很难做到,毕竟代官只是幕府官僚体系中的基层芝麻官,很难影响到将军的决策。
双方的冲突发生在东番的大员,作为李旦的好友,政直早在七八年前就投资了东番的贸易。荷兰人在大员建立据点后,由于殖民初期财政拮据,于是向停靠大员的倭船征税,其中就包括末次家的商船。
松浦信清和李国助是二十年的交情,算得上总角之交,所以说起话来也无所顾忌。至于他所说的这件事,那还要从末次政直的双重身份说起。
后世的长崎奉行一般设有两人,一人在江户,一人在长崎,每年九月换班。但是如今幕府的官僚体制还在草创阶段,长崎奉行眼下还仅有一人,每年只有七月到九月的海贸旺季会来到长崎,其余时间都在江户。
此人出身于博多豪商之家,跟随父亲来到长崎,成为倭国首屈一指的大海商,后来又商而优则仕,获得了苗字带刀的荣誉,从一介商人摇身一变成为将军的御家人。
而当长崎奉行不在时,长崎贸易就由代官与町年寄共同管理。所以末次政直虽然只是个芝麻官,但权力真不算小,虽然无法违逆幕府旨意将荷兰人拒之门外,但要暗地里给这帮洋鬼子小鞋穿还是做得到的,不过要担些风险罢了。
李国助听到信清的话,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隆信是怕这件事对松浦氏不利,这才匆匆赶回平户以便随时应变。
“就是这事,我也不过是做了点火上浇油之事,如果能加深平藏和阿兰陀人之间的矛盾,让阿兰陀船减少在长崎靠岸,那对我们平户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用过饭后,李国助屏退了乐师和侍女,用一口流利的日语对信清道:“殿下,我听闻隆信大人这次回来跟阿兰陀人有关?”
所以对于幕府来说,与荷兰的贸易具有经济和军事双重意义,不可能为了末次家的海外利益与荷兰人翻脸。更何况政直派到大员的商船并不全是合法的,其中相当一部分甚至没有获得幕府颁发的朱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