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邋遢男人单开一桌,点了一盘鱼,一份羊肉,还有一整屉包子。
男子从不可置信到吃得狼吞虎咽,中间都没说话,只在密羯从他蒸屉里拿包子时,依依不舍地看了蒸笼一眼。
男子吃饭时,刘异坐他对面上下打量,他估计男子年纪应该在四十上下。
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邋遢男终于光盘。
他站起身对刘异躬身叉手郑重施礼。
“请教恩州尊姓大名,来日吴汝纳必报一饭之恩。”
刘异不答反问:
“你叫吴汝纳?”
“正是。”
“是官身?”
“在下于太和五年进士及第,后来做了河南府永宁县县尉,任满后回到家乡澧州等待铨选,这一等就是四年,始终没有被再次启用。”
“那你怎么又跑到河南府来了,还是这副模样?”
吴汝纳语气无奈道:“为了救我弟弟。”
“你弟弟怎么了?”
“我弟弟是扬州江都县令吴湘,他在今年正月被人诬告贪墨了程粮钱。”
坐在旁边桌吃瓜的密羯忍不住插话问:
“程粮钱是什么?”
刘异回头,看见小伙伴们全是困惑表情,他便开始科普。
程粮钱,顾名思义就是根据旅程计算粮秣后折算的金钱。
外藩使者辞别时,大唐地方政府习惯赠钱为礼;府衙官员出差时,地方官府也要根据路程支付粮食,因粮重不便携带,会估价折现成现金。
程粮钱说白了就是地方政府储备的招待费和官员的餐旅费。
据刘异所知,程粮钱给多少各地府衙没有统一标准,因此地方官吏贪墨程粮钱的不在少数。
扬州是仅次于长安、洛阳的一线大都市,人烟凑集,商贸往来频繁。
刘异估计江都县衙储备的程粮钱小金库肯定不少,只是不知道吴汝纳的弟弟吴湘具体贪了多少。
“你认为吴湘是冤枉的?”
吴汝纳一脸认真回道:
“他肯定是冤枉的,我家二郎素来廉洁,不可能贪钱,本来上面一查就会还他清白,可偏偏这个案子落到了淮南节度使手里,这人当年是我叔父的政敌。”
“淮南节度使?”刘异惊讶,“你说李绅?”
“对,就是李绅。李绅是李党,我叔父吴武陵是牛党,当年我叔父在韶州做刺史时,就是被李党陷害收受贿赂而遭贬官,最终以司户参军的身份死在了潘州,现在他们又用同样的阴招对付我家二郎。”
“李绅给你弟弟怎么判的?”
“他指使帐下一个叫魏铏的判官,除了认定我弟吴湘贪墨外,还给他额外安了一个强娶所辖部曲女的罪行。”
依照大唐律法,凡主管一地方、一部门之官,不得娶其管辖范围内的女子为妻妾,违者杖一百;为其亲属娶者,亦同罪。
“那你弟弟到底有没有娶啊?”
“我家二郎确实有娶颜姓女子为妻,但那女子根本不是部曲贱籍,而是青州衙推之后,她父母双亡后家道中落,才跟后母流落到扬州。至于说强娶,更是无稽之谈。她生活困难,为了有所依靠,自愿嫁给我家二郎。二郎也没委屈她,不仅给予她家丰厚的纳征礼,还花费诸多钱财操办了一场颇盛大的婚礼。那个叫魏铏的判官认定我家二郎贪墨程粮钱理由,就是婚礼花费颇多,超过二郎收入,可二郎办婚礼的钱是我家全部亲戚给他凑的呀。”
刘异抱着肩膀反驳:
“婚礼奢靡确实不能作为证据,但有人告发你弟弟,肯定是因为发现江都县的程粮钱数目对不上,你弟弟身为县令,很难摆脱嫌疑。”
“有人贪墨就肯定是我家二郎吗?他们分明想找替死鬼。依据唐律【诸监临主守自盗及盗所监临财物者,加凡盗二等,满三十匹绞】,官员贪墨钱财够三十匹布的价钱,就要判绞刑,李党就是想冤死我兄弟。”
刘异安慰道:
“依据唐律,判死刑要反复上报,不仅要刑部审核,天子也要批复。”
吴汝纳脸上浮现出七分愤慨,三分无奈。
“恩公,你忘了现在朝中是李德裕一手遮天吗?”
“这案子复审会直送刑部,关李德裕何干?”
“我也想不通啊,今年三月这案件就被报送到京城了,不知为何没到刑部手里,而是送到了李德裕手里。他派了崔元藻、李稠两名御史,去扬州复查此案。李德裕大概希望此二人将舍弟的两项罪名全部做实,听说崔元藻、李稠回去上报我兄弟贪污属实,但强娶颜悦之女另有隐情。李德裕气恼他们只做实一项罪名,便将崔元藻贬去当了崖州司户,将李稠贬去当汀州司户。”
“案子复审存疑,应该交由大理寺进行三审吧?”
吴汝纳语气哀伤道:
“没有三审了,李德裕已经遵照李绅原判,判吴湘两月后绞首,判颜氏和颜氏继母焦氏笞刑五十。”
刘异有些不可思议,这事流程上就错了,不符合规矩。
李德裕现在斗得已经如此走火入魔了吗?
他问道:“那你来洛阳作甚?要申冤不该去长安吗?”
吴汝纳解释:“我此来洛阳是为找东都留守牛僧孺帮忙,请他出面救救吴湘。”
“牛僧孺已经被贬去循州做长史了。”
“我是到了洛阳才知道的,本想再转去长安,可七日前我带的钱财被人偷了,因此才落魄成这样。”
刘异从怀里掏出一袋钱递给他。
“这些钱足够你到长安了。”
吴汝纳双眼泛泪,激动得恨不得现场给刘异磕一个。
“请问恩公高姓大名,吴汝纳来日一定报答。”
“我叫活雷锋。”
“霍雷锋?恩公名字好威武。”
吴汝纳千恩万谢离开。
刘异望着他的背影默默沉思。
不知何时李安平站在了他身侧,以星星眼望着丈夫评价:
“刘小偷,你真善良。”
刘异汗!
他当然没那么好心,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
自己离开京城后,总得给牛李两党找点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