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辛无奈一笑,张开嘴咬住。
回到长公主府中,院子仍弥漫着那股清苦的中药味,明珠想起来,还有个病号在自己房中躺着。
“桑吉怎么样了?”明珠问道。
“回殿下,桑吉在您走没多久就醒了,问了您去哪儿,我们怕他又偷跑出去,只说了不清楚,他中午饭后又喝了一剂药,这会儿还在您房中。”侍女回道。
“好,让他在那里休息吧。”
卧房中,桑吉听到外间的动静,知道定是明珠回来了。此时,里屋的门被推开,桑吉在榻上背过身去,谁知进来的人压根不是。
“殿下回来了,说让你在这儿休息。”
桑吉猛地一翻身,问道,“她呢?”
“梅辛回来了,殿下和他一起呢。”
桑吉皱起眉头,又背过身去。
厅堂内,明珠特地将其他人遣走,只留她和梅辛,四室寂静,明珠打量起眼前之人,还真是没想到,她身边竟卧虎藏龙。
“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就见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梅辛欺瞒殿下,罪该万死。”
“你这是干什么?”明珠把他扶起来,正色道,“我问你的想法,是想要妥善处理此事,不是兴师问罪。”
“殿下……”
“这些年的苦楚,不是谁都能轻易承受的,白大叔想你做回顾久谦,又谈何容易。可无论你是梅辛,还是顾久谦,我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一向成熟老练的梅辛,此刻却满脸迷茫。
“殿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五年的光阴,又怎会他忘了自己是谁。
自己原名顾久谦,是冀州顾家的小儿子,出身武林世家,其父顾平的名号在江湖占有一席之地,为人豪爽仗义,在冀州本地颇有名望。
冀州山林平原广布,因其多元的地貌特征,物产富饶,素有“天下粮仓”的美誉,北境的粮草大多受供于此。
顾家运营有漕运、镖局、林业,作为一方势力,为国尽忠效力,当年北境粮草不足,顾平曾用顾家私产充公,并亲派弟子将粮草送往北境。
而顾平与镇国公董齐川虽为避嫌,从不私下来往,却颇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感情在,当初镇国公病逝,顾家在冀州地界铺设路祭,为其相送。若是镇国公未死,顾家被冤谋逆时,董齐川定会为其辩白。
永安十八年,冀州大水,山洪爆发,土地、庄稼、房屋被冲毁,朝廷的拨付却迟迟没有发放。顾家护佑一方,不愿独善其身,顾平散尽家财自费赈灾,却被扣上了收买人心,意图起义谋逆的罪名。
顾家被满门抄斩,幼子顾久谦侥幸逃出,往北是北境,作为反贼之子,身负罪名不能示人,北境审查严格,他只能往南,去三王管辖的定州,却在定州逃亡路上,不慎被人贩子卖入地下赌场。
在那里,他和竹临都是在筛选中活下来的“斗兽”,后来被运往京城。
“殿下,那么多无辜之人死在我手中,无论是哀嚎还是求饶,我都没有放过他们。”
梅辛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仿佛上面沾满血迹,他从小被教导,做一个正人君子,做一个惩奸除恶的侠义英雄,他由正入邪,如同仙家堕入魔道。
求生的欲望,被世道摆布的迷惘,道德观的自我审判,忏悔和麻木交织缝补。
“我背弃了顾家家训,丢下了父亲教我的仁义和道德,只为给自己求一条生路,能有朝一日替顾家洗雪冤情。”
他在地下赌场唯一的求活信念,催逼他杀人的动力,就是出去之后为家族洗雪冤名。而后来的政治斗争中,褚相倒台,大理寺卿也遭遇清算,永安十九年,顾家旧案被平反。
他作为顾久谦的使命,戛然而止。
“等我出来才发现,活下来的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过去的痕迹付之一炬,他成了被囚于世间的伥鬼,无法被超度。
“曲晋元伪造冤案,害我顾家满门抄斩,父亲、母亲、兄长们……他们都是好人,却皆含冤而终,我对那人恨之入骨,哪怕冤案昭雪,也不能抵消分毫。”
恨意并非轻而易举拥有,那是蚀骨的寒意,日以继夜,吸食着人的精力,笑着笑着,下一瞬,凉意就会如洪水般袭来。
对于他而言,无论是冤,还是平反,他顾家一门都只剩下他一人,即使真相被揭示,他的人生也已天翻地覆,无法挽回。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做回顾家的少主,顾久谦除了恨,已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