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
定州城城墙已一片破败,城外驻扎着西辽的营帐,周边来来回回巡逻着辽人士兵。
站在城外的松树林子里,即使隔了很远,杨烟还是一眼望见了城门上悬挂的数颗头颅。
头颅已不知悬了多久,人脸因冰冻却还是清晰的。
她终于见到了父亲。
是悬着头颅中最中间戴红缨盔的那个,曾经的将军,后来的刺史,现在的、战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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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州刺史通敌叛国引来战乱,却又提前迁走全城百姓,在抗辽中坚持斗争到最后一刻才将空城拱手相让。
没人知道这矛盾行为背后的个中细节,但一罪即抵消所有。
人们经历的是实实在在的流离战乱,城墙上的悬着的二十将士头颅,只是一种展示国家屈辱的装饰。
为西辽人不齿,也为汉人唾弃。
那些无头魂魄漫野游荡着,永远无家可归。
刺史夫人亦被千夫所指,人们惧怕胡人,却在逃难中仍不忘砸了刺史府,以粪水将貌若天仙的夫人泼了满身。
而这外表温柔却性情刚烈的女子,当夜便梳洗干净,为亡夫殉了情。
这是之后她在流落时听流民们口口相传的故事,是一场国家战争的开端,也是一个家庭命运的结局。
而这对亡命夫妻却早早将孩子送走藏好,那唯一余孽,本应作为战利品被献给西辽将军,现已被辽兵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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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烟呆呆地望着身侧每隔几棵树贴着的告示,完全不像她的人脸上已被画上刺目的鲜红叉号。
告示上说她死了,不知是不是辽兵为了完成任务随便找了个人充数。
反正她在某种意义上是“死”了。
她死了,成了被全世界抛弃的人。
父母不发一言便为他们自己选择了归路,阿艮道了个别就消失不见,师太师姐们则用性命来成全她的生……
然后,连人世都不要再容留她名字的存在。
她就这么简简单单轻而易举地“死”了。
流民逃难之余提到她的“死”却仍表示大快人心。
而旁边蹲着的正用树枝刨着蒲公英吃的杨烟也只是转过了脸去不看他。
谣传各式各异,真真假假,真相是什么似乎早已不重要。
定州城破了,辽人入了关,杨烟失去了全部,只余孤身一人。
如果可以重来,她只想回到十三岁的端阳,赖在母亲身边绝不让她把自己丢下。
这一别就是命运翻转,阴阳相隔。
以至于后来,杨烟每次吃素浇面时,连汤里漂的香油都是苦的。
她想起两年前的中秋,她祈福父母百岁安康,自己发财快意,阿艮无忧长乐。
如今,好似一切完全走上了反面。
只是阿艮,过得还好吗?
杨烟不敢再想,只矮着身子往城墙边缘靠过去,沿着墙上张贴的告示,一个一个地认着那些守城到力竭最后自刎的二十将士。
大部分是她在府中见过的,她的凫水射箭师父们,她要记着他们的名字。
——
而在她努力辨认着告示上的人时,背后忽然伸出一双手,将她迅速拽走。
一个着破袄的流民将她拖到城外沟渠边的田野,扔到地上不由分说就开始剥她的衣服。
这是做什么?
她来不及多想,先拼命护着胸口。
“小子,把新袄给你爷爷换换!”
杨烟松了口气。
男人头发蓬乱满脸脏污,抽着鼻涕又拿破袄袖子擦了擦,继续动手解她腰间的麻绳。
麻绳偏偏系了个死结。
“大哥……包裹里有,何必?”
杨烟挣扎着推了推自己鼓鼓囊囊的包袱。
男人翻身去拿包裹,下一瞬却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头。
血顺着前额流了下来。
杨烟手里握着石头,见男人懵了,抱起包裹就跑。
男人捂着头抬腿去追,边追边招呼了一声:
“那小子有钱有粮!”
田塍旁的沟里猛然就冒出无数男人,皆衣着破烂,如野狗见到肉般迅速扑过来。
杨烟连叫苦的时间都没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生。
若被人发现她是女孩,那就不仅仅是被抢棉袄了。
她沿着田野没命地一路向南跑。
但渐渐不仅身后,连前方都围来了无数流民。
她突然停了下来,低下头去又轻笑一声。
若无战乱,他们又怎会流落四野。
若要论罪,父亲算一个,她也算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