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嘴角一挑,面上的寒冰像被嘎嘣一声打碎,释放出的却不是什么笑容,而是某种快意。
这遥远的、遥远的称呼忽然穿透时间而来,比那天军营中的箭矢来得更迅猛,那时杨烟还有个苹果,现在,她无所凭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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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烟怔怔地盯着手中沾了血的小刀,一瞬间竟想,是不是杀了这个人,就能把一些东西永远埋葬了?
她再要刺时,手却又被揪住了。
“阿嫣,我不会叫他们伤害你的。”冷玉笙声音渐渐有些嘶哑,“我宁愿是我,先射了你这一箭。”
“我父亲是欠你们,我也欠你们。你若想杀我,也只有你能杀得了我。”
他松开了手。
杨烟未有犹豫,直接向他心脏处捅了过去。
冷玉笙果然一动不动,任刀刃没入,衣服上只剩刀柄。
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杨烟松开手,小刀便掉了下来,只有刀柄。
是那把机关小刀,按下侧边按键刀尖就能缩回去。
“你那天没有杀我,我自然也不会杀你。否则,你那皇帝父亲,不得给我五马分尸?”杨烟瞥了他一眼。
她捡起小刀,弹出刀尖拿布细细擦拭,又扔给冷玉笙一小罐药。
“伤口自己抹抹,别浪费太多,我就剩这一盒了。”
她什么时候说话成这样了?
冷玉笙又气又急,哪还管破皮的伤口:
“你几回叫我名字,口气跟吃了炮仗一样也就算了,至少还能听个响儿。现在怎么说话跟对个仇人似的,连名字也不叫了?”
“你不是仇人吗?”杨烟坐到床上,轻轻笑了一声,“我只是不喜欢记仇罢了。”
“殿下,慕容嫣也早就死了,死在了那年定州城破之时。”
“你又如何证明我是她?”
冷玉笙欺身坐到她面前:“你就是这样来报复我的?”
在宫中时,他对她讲,他早晚会知道她是谁。
杨烟便诱导他——为何不查查“已死之人”?
他当真叫老吴往朔北递消息查了,而且查出来了:慕容嫣,定州前刺史慕容惟的独女,被通缉过,死于倥偬山掩月庵的血洗。
他不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眼前活生生的人,提醒他,那个女孩死里逃生,活了下来。
“谁报复你了?”杨烟却换了个坐姿,反驳他,“不要血口喷人!”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报复你了?我是捅你了?还是给你下毒了?我都不爱搭理你了,你还非要过来,不是么?”
“你不搭理我就是报复我了。勾搭我这么久,让我把心掏给你,你再装不认识?”
冷玉笙牙齿咬住了,从齿缝间蹦出几个字:“姑娘好手段。”
“可你父母又不是我父皇杀的?”他又道。
“我父母都是自杀,死于战乱,我也死于战乱,怨不得谁。”
杨烟终于不笑了,才道:“但,战乱到底是谁引来的,你心里是清楚的吧。”
“我父亲的兵是怎么被削的,他向朝廷请求增援过多少回?有人管过我们吗?”
“你们在朝堂斗心眼儿,权衡这个权衡那个,为的是你们家的江山,可打个喷嚏就是我们百姓的雷霆。”
“所以,吴王殿下,你想给我弄进军营也就弄了,想给我送上刑场也就送了,想找人玩杀人游戏也就玩了,想给我放了也就放了,我能说一个‘不’字么?”
“我用‘慕容嫣’的身份能活着么?好不容易换了个名,你还把‘他’给杀了,你让我怎么活?”
“不过托你的福,我现在也不想扮个男人了。”
“我修佛时,知道‘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修道时更是明晓‘无为不争’,怎会为了过去既成之事而横生枝节报复你呢?”
“我从来只向前看,谋未成之事,不会回头,也从未想过报复过谁。”
“您若还这样想,看来那半个晚上的看星星扯犊子,都是白瞎。”
杨烟搓了搓手下了床,做了个请的姿势:“殿下,我说明白了吗?”
“您是贵族,我是贱民。天人殊途,不能同道。”
——
声声似箭,字字剜心。
冷玉笙垂眸了许久,再抬起头时眼睛已然泛了红:“这就是摘掉面具的你么?真是……”
他无数次想将她捧在手心,但她就像一个刺猬。
“那这个算什么?”他将右手的鹿骨扳指摘了下来,丢到了床上。
牛皮间的骨质已然被养得莹润,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他戴着它搭箭射下的那只红狐,也是戴着它搭箭射向的这个姑娘。
“还给你吧,本王不要了。”
冷玉笙直接打开了房门,将坐在门口不知道偷听了多久的游允明吓地立刻奔逃向了驴棚。
他才想起,他们似乎很少能好好道别。
总是不欢而散,一直这样纠缠着到了现在。
但这回,是真的道别了吧。
明日他就要离京了。
可还是想等她留他一下。
但杨烟只是盯着床上的那只扳指发呆。
“你以前唱过一首曲子,什么冬啊风啊的,能再唱一遍给我听听吗?”
冷玉笙忽而转身道:“也许,很久听不到了,嗯……”
杨烟的脸倏地一红,那是……那是……她在宫中莲池游水时哼的小调。
“不要。”她道。
“那我就不走了。”冷玉笙转身又关门回到了房间里,寻了凳子坐下。
“你!”杨烟眉头皱起,却又觉羞臊,只想赶紧叫他离开。
便从床头的箱中翻出一叠三片的拍板,轻声唱了起来:
“前门冬,后门冬,雪过寒窗绘乱松,云山漫漫风,
来匆匆,去匆匆,月影书凉人始终,夜长梦也空……”
“夜长梦也空啊……这叫什么?”一曲唱毕,冷玉笙站起了身,问。
“《长相思》。”
“嗯,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