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瑞雪压枝,急景凋年。
腊月将尽,闻香轩早早闭了业。不和别家争抢新年香市,也是杨烟做行首的自觉。
小姑娘们老早糊了大肚子红灯笼四处悬挂,又将粉红黄白几色梅花枝插了满院。
虽然放了假,她们却不想回福田院,赖在杨烟身边过春节。
反正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连她们的阿嫣姐姐也是。
活不干了,花钱倒个个是把好手。但凡听到有个上街采购年货的差事,必得人人争抢,互不相让,争到最后总会互相抓挠起来。
甘姐儿一个个打手心,李年儿却一本正经地讲了“孔融让梨”的故事。
“孔融才四岁,就有谦让的美德,你们情同姐妹,更要互相谦让,明不明白?”
小姑娘们是来到闻香轩才穿上了不带补丁的衣服,跟着李年儿学认了几个字,但故事到底简单易懂,听完都点了点头。
李年儿讲完就端来一盘黑乎乎的冻梨,这也是在福田院吃不着的美味。
她们互相看了看,继续争抢。
抢不着的就去找杨烟哭,杨烟像个宠幺孙女的老太太似的,偷偷塞给她八个梨。
结果拿了就出去炫耀,又被抢了走,再哭破喉咙也没梨子了。
小院里何止充斥着烟火气,每天都是气鼓鼓的火药味和酸溜溜的醋坛味。
李年儿的教化破了功,背着人抱怨:“天天吵,天天打,跟养了一窝没规矩老鼠似的。一群朽木,你就不该要她们!”
杨烟窝在躺椅上看书,却慢吞吞伸了个懒腰:
“这不就是小孩儿吗?咱们小时候耍不起小性子,你就叫她们耍嘛。慢慢来呗,哪天不聒噪了,就都成大姑娘了。”
“她们都快十三了,再不要来怕不得要早早卖给别人当媳妇?”杨烟点她,“这辈子稀里糊涂就过了。”
李年儿撅了撅嘴,她也是个孩子啊,凭什么让着她们呀,也跑一边生气去了。
杨烟从小炉子盖的铁片上捞个冒热气的烤冻梨递过来:“这个烤熟了,甜得很,最后一个,专给你留的。”
“古时候呢,人们把管事的叫做‘宰’,就是给大家分肉的人。简而言之,既要善于用人做工,还要善于给人家分肉,这可是个大学问。”
杨烟笑她:“还没分肉倒先给自己气坏了,你连五个小丫头都‘宰’不了,将来怎么去‘宰’十人百人上千人?”
李年儿接过梨子,被烫地左手换右手:“那姐姐去‘宰’她们呗。”
杨烟一听立刻缩回躺椅,拿书盖到脸上:“大可不必,我‘宰’你就够了。”
“真是比我还无赖啊,成天拿先贤故事教育我正心修身,敢情到最后只有我有道德。”李年儿叹了一声,认真剥皮。
杨烟把脸上的书掀开:“你这就是把书读僵了吧,尽信书则不如无书,道德标准知道就成了,那么较真干嘛?”
“梨呢,越软越甜,越冻越甜,可懂这个道理?”
……
李年儿才不理她,吸溜吸溜吃梨。
杨烟却闭了眼慢悠悠说:“先‘格物致知’,再达正心修身。格一颗青涩梨子,就得知道怎么拿捏它才更甜——你还是慢慢学吧。”
李年儿嗓里噎了一下,瞧了瞧手里黑梨,越看越像自己。
杨烟叫甘姐儿给小丫头们排了日子,从腊月二十三买糖瓜到二十九买纸钱,轮流结伴去采购,不乱来的还能额外分得一两银子。
立了规矩,人就老实多了。
——
到了腊月二十九,大雪一夜未歇,闻香轩地上积雪已经没了脚脖。
天刚亮就有数双穿了粉红绣花小棉靴的脚在雪窝里趟来趟去。
踩出一个个凌乱的坑,又很快被飘雪覆盖。
一只猫爪轻盈落在一小片未被人触及的光洁雪面,立刻陷出朵梅花印。
然后小橘猫就被人抱着提喽起来。
“小玉,又乱跑!”李年儿穿着杏色短袄,抱着猫回堂屋,丢到杨烟脚底下。
叫“小玉”的橘色小猫立刻窜进她盖着膝盖的厚厚毛毯子里。
杨烟趴在八仙桌上,手里忙碌着用细竹条搭灯笼骨架,随手丢出一片红色蝴蝶剪纸。
蝴蝶翩翩在半空飞了起来,小猫从毯下钻出,蹦着去捉。
它的娘亲之前常窜进小院做客,生了小猫邻居便送来一只,也成了闻香轩成员之一。
五个小丫头正在院子里淋着雪扫雪,扫着扫着便嘻嘻哈哈打起雪仗。
杨烟还以“春江花月夜”给她们取了新名字。
外边忽地传来敲门声,叫阿春的女孩年纪最小,耳朵却最尖,蹦蹦跳跳地去开门。
拉开一条门缝,露出小脑袋。
见外边立着一名披狼皮大氅的银甲军人,身形挺拔,面色粗砺,却掩不住眉目间的硬朗英俊。
披风上的雪还未抖落,银色铠甲被白雪衬得闪闪发光,掩在密密的雪中犹如一尊威风凛凛的雕像。
“你是?”阿春看呆了去,她还从未见过这样英武的男子。
男人显然更疑惑,怎么闻香轩换了主人?
“阿…”他立刻改了口,“杨嫣在吗?”
“你是谁?找阿嫣姐姐何事?”门缝里又叠着露出一颗小脑袋,还戴着个灰色兔毛护耳,是细瘦的阿月。
“她是我娘子,我是她夫君,你们又是谁?”男人语气柔和下来,却故意轻佻一笑,“叫她出来接——”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从没听姐姐提起过啊。”两个小脑袋互相看了看,笃定道,“是骗子吧!”
“嗯!”
大门“砰”地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