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六十一年。京城。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是不是,世上所有之人,都逃不脱也逃不过这最终的结局?无论你是贩夫走卒,还是帝王将相?生前赫赫功名、千秋大业,也不过是过眼烟云,真真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帝玄烨的大限已到,真的到了!颦如泪眼迷蒙,不知道自己这清晰的意识从何而来,但是每日守在他床边,看着他一日日消瘦、一日日沉默,一日日迷蒙,前日,他还曾召见过病中的宜妃,那宜妃被小轿子抬着过来,看到他如今的苍老不由得大放了悲声,惹得帝玄烨险些发怒;昨日,他还轻声对絮絮叨叨那些除鳌拜、平三藩的往日细节,还曾在梦中唤过孝庄老太后,直至今日,愈发连睁眼说话的时候也少了,颦如黯然斜坐在他的床前,轻轻给他捶着肩,泪水却止不住地涌出来。
这个男人,这个泱泱大国顶天立地的男人,这个改变了她一生、名分上是她的夫君的男人,一向站在风口浪尖手握乾坤,如今却已是奄奄一息的塌上老人。她曾崇敬他的男儿豪情、敬仰他的治国安邦,心底却也曾暗自怨恨过他惊醒她的鸳梦、害她他乡飘零。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法将他作为生死相依的伴侣般恩爱。她的心和梦,仍留在江南温润的烟雨里,化了尘和土。
帝玄烨迷迷蒙蒙下意识地伸手,正拉到颦如的手,似乎踏实了许多,微睁双眼做梦一样道:“孙嬷嬷,孙嬷嬷……”半晌,他似乎清醒了,定定看了颦如,说:“颦如,一直有你在朕身边,真好!趁着今日朕还清醒,快去传雍亲王进宫!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些后事,也是到了该安排的时候了!”
虽心中已然明了,但听得帝玄烨自己这样说出,颦如仍是心痛如割,声音不免哽咽起来,说:“万岁爷您多虑了,一点小风寒,哪里就这样起来。臣妾传御膳房进了点参汤,再添个炭火盆来吧!”
帝玄烨深深看着她,说:“你一向心里明白,朕也不是那种放不下生死的人,这生死,还是豁达些好!去吧!”
颦如急忙擦拭了一下眼角,走出外间。这畅春园清溪书屋是个宽敞院落,内外很多间,如今外间只有子矝及采薇带着些小太监小宫女在等候传唤,其余宫妃具已很少得见圣颜了。见她出来,子矝、采薇均急忙上前,颦如对小太监传谕到:“快去传旨请雍亲王即刻进畅春园来!”又向采薇道:“即刻拢盆火进来……万岁写坏了的字,要烧掉。”说完,接过子矝手中端上来的参汤,急忙抽身进去。
不一时火盆拢了来,屋内立时暖了很多,融融的暖意,再加上浓浓的参汤喝下去,帝玄烨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他缓缓抬起身子,靠在软榻上,命颦如坐在他身边,伸手整了整她鬓间的细发,又理了理她头上的紫色流苏,沉默良久,轻声吟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来世同日生,与君相携老!”
颦如忽然被帝玄烨这哀伤地语气震动了,那苍老黯然的眼神中,跳动着一脉清澈火热的清泉,热烈深沉,仿佛来自遥远的前一世那灵河之畔,是这些年宫中流逝的岁月中,从不曾出现的情怀吗?还是被她刻意忽略了的?她无法相信,这后宫佳丽三千,何况她与他相隔半百岁月,帝王恩情,绝然不会为她痴狂!
然而帝玄烨仍是那种做梦似地悠然声音,缓缓说:“朕能感觉到,你心里一直有着不肯放开的情意,朕猜他大概就是你江宁的哪个表兄吧。十几年来,朕煞费苦心,也无法将他从你心中抹去,朕一生无往不胜,却输在你身上了,输给了……岁月!”帝玄烨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耳语,却在她心中如焦雷炸响。尚未等她清醒,帝玄烨又轻声说:“颦如,你与所有人都不同,你心中有爱,你执着固守,你性情痴狂,可执着了这一生,又能怎样?最终你还是会迷失!”
他的话如醍醐灌顶一般,她震惊,抬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深深地看着他,不再当作帝王,不再有任何俗世纠缠,不再存半点功利,也不再有一丝怨愤,那个男人,那个深爱着她,看穿了她的男人,那个给她呵护和深情的男人,语重心长、满怀怜惜,却被她在日夜编织的网中刻意虚抛,毫无知觉地辜负了!
她看懂了他眼中满满的期待和无助,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不敢再承受他的深情,今生此心已许,仕途奔波不谙世事也好,穷困潦倒半生无为也好,此生之泪,尽付前缘,她已无从选择,来生有缘,她再将全部心性去回报吧!她对自己挣扎着,痛楚而无奈地挣扎着。她本应该笑着去面对他的眼神,她本应当了却他的遗憾和失落,她本应当……可是做不到!
“雍亲王到!”太监的声音清晰传来。
帝玄烨无力地躺倒,恍若隔世般地沉静下来,他挥挥手示意叫雍亲王进来,示意颦如坐过去,他斜靠在她肩上。
雍亲王急匆匆走了进来,一向冷漠、不拘言笑的脸上写满了惶恐,他一见到帝玄烨虚弱憔悴的样子,一下子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帝玄烨重重地喘着气,声音虽低却依旧威严肃穆,再也寻不到刚刚的半分柔情,他说:“大清帝国自从皇祖十八副盔甲起兵以来,如今富有四海、地大物博,难得这些年太平盛世,这祖宗基业一定要承继下去,万世永存!朕交代你的事,现做得如何了?”
“回皇阿玛,儿臣按照皇阿玛的密旨,已暗中监视着八弟他们的所作所为,那二十门子母炮,儿臣也已交代十三弟制作完成,全部暗中设置在京畿重要位置,任何变故发生,均可保京城安稳,请皇阿玛放心!八弟联络九弟、十弟仍心有不甘,四处活动,三哥等其他人都还稳妥。只是如今十四弟带兵在外,手握重兵,恐怕……”雍亲王有条不紊地回答,完全成竹在胸。颦如听得暗暗心惊,果然不出她所料,却原来,帝玄烨早已有妥善安排,可笑那些不知情的人仍如跳梁小丑般上蹿下跳、百般图谋!想到此,她更是立时从刚刚帝玄烨那恍惚的儿女情长中清醒过来,为着自己安排曹颖嫁入雍亲王四子弘历这一步棋而暗中得意。
“老十四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如果你能驾驭他,他会是个好帮手,如果不能,将他闲置起来,省得惹事!以他现在的胆识魄力,还不敢做谋逆的大事,你便传他进京就是!”帝玄烨想了想又说:“只是这些年来委屈了老十三,他是个性情中人,忠义耿直,你以后要好好待他!还有,弘皙,那是个好孩子,万不可亏待了他!”帝玄烨说着,有些气力不济起来,喘息着闭上眼睛歇息着。雍亲王胤禛直挺挺地跪在那里,神色肃穆。
颦如轻轻扶帝玄烨躺好,走过雍亲王身边时,悄声说:“王爷,如今万急时分,不比往日,此间的消息,万不可有任何泄露,闲杂人等绝不能随便出入,否则怕会节外生枝!”
雍亲王静静看了她一会,低头深深一揖,挥手招来站在门口的大太监魏珠,低声吩咐了几句,魏珠点点头,出去了。
颦如再次大惊,怎么这魏珠,也是雍亲王买通了的人吗?看着屋子内有些热了,那火盆的烟气直冲着雍亲王冲上来,她急忙招呼一个小太监进来,将那火盆移了出去,挥手间,不经意一片纸片正落在火盆边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