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来到了,十亿中华儿女踏上了新的征程。”这是《人民日报》元旦社论《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是搞好改革开放的根本保证》的开篇语。
一九八六年对一般人来说,也就是极为平平常常的一年,但对高加林和刘巧珍来说,那就大不相同了。加林去年录用的合同制干部试用期已到,现已转正定级了,工资61.3元。他的入党手续也从县委宣传部转到了城关镇党委,作为入党积极分子在培养,他在做镇党委办公室秘书工作的同时,又兼管城关镇文化站的工作,这里的工作对加林来说,比在建筑工地上做电工时还得心应手。扬眉剑出鞘的高加林又扬起了人生航船上的风帆。而我们可怜的刘巧珍那就不同了,她失去了丈夫马拴,变成了单身,生活中没有了依靠,她就像被裹进泥石流中的一片枯叶那样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这农历丁卯年刚过完,忧愁便布满在刘巧珍的脸上,她不知道这一年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和甜甜又该咋过呀!没有了马拴,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指望呢?
甜甜这就三个相了(虚岁三岁),甜甜这孩子真懂事,她只知道爸爸骑着三轮车在外头挣钱给她买好吃的去了。她怎会知道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亲爱的爸爸。每当小甜甜一想起爸爸,她就爬上木沙发,站在上面,望着墙上的镜框,镜框里有几张照片,甜甜对着照片一天不知要喊多少次爸爸。你若问起,“甜甜,你爸爸长什么样子?”她会咧着小嘴,对你微微一笑,像背儿歌似的说道,“我的爸爸叫马拴,长长的鬃发,黑黝黝的脸。高高的鼻子,黑豆豆的眼,臭脚丫子锨板大,走起路来颠得欢。”听得人都流下了泪水。有时甜甜竟出神地对着镜子痴呆呆地望着马拴的照片。一听到甜甜问起爸爸,巧珍的心里乱糟糟的。每次看到甜甜望着镜框略带哭音似的喊着“爸爸…爸爸…”时,巧珍的心里就像针戳那样。
这天,马拴的母亲从巧珍这儿一接走甜甜,巧珍把婆婆送出门楼外,含泪目送婆孙俩远去之后。巧珍很失落地闭好了大门,她一回到家里,就靠着窑门,欲哭无泪,一副发呆的样子,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到什么地方。她就像一尊泥塑那样,过了好大一会儿,巧珍的眼睛里才沁出了泪珠,她还是迈不开腿,便顺着门板圪蹴了下来。
马拴走了,巧珍既要管甜甜,还要下地干活,一天就是再苦再累,她都不怕,因为她知道她天生下来就是吃苦的命。她就怕甜甜问起爸爸,那她是无言以对的,老骗孩子也不是个办法,俗话说,骗过初一,骗不过十五。巧珍便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摘掉墙上的镜框,让马拴的影像从甜甜的视线中彻底消失掉,她不忍心让孩子幼小的心灵反复地受到伤害。想到这里,巧珍便勉强着扶起门框站了起来,她挪着沉重的双腿,慢慢地端来了杌凳,扶着高低柜战战抖抖地站在上面,从窑壁上取下了两面镜框,放在木茶几上。一面小镜子里是她和马拴的结婚照,有一本杂志那么大。照片上的两个人,巧珍是一副严肃的面孔,马拴憨厚得似笑非笑,他俩的样子,就像(当代着名)油画家王国斌的一幅油画《青春之歌》里北京女知青和陕北大龄农民的结婚照,一种相思两种忧愁;一面大镜框里有好几张家人的照片,大多都是甜甜的,有甜甜骑在马拴颈项上的照片,有巧玲抱着甜甜的照片,还有一家三口人合影……
巧珍把镜框放在茶几上,她含着泪眼把照片看了没数没遍,每张照片都是以往生活中的美好记录。直到巧珍实在不愿意看时,她便起身从马拴的工具箱里拿来钳子,她用钳子取下镜框背面?着的鞋钉子,拔每颗钉子时,她都能咬碎一颗牙,拔完两个镜框的十个鞋钉子,巧珍的心都有点碎了。
高低柜上工字牌鸡啄米闹钟在一分一秒地啄蚀着刘巧珍那支离破碎的心。不能再犹豫了。巧珍像取绣花架子那样很快地将镜框里面的照片全部取出,巧珍捧着照片,泪珠不住地往下滚着,每张照片都能唤起她幸福的回忆。现在,这些都永远定格在过去的那一瞬间。
巧珍有气无力地斜躺在木沙发上,把握在手上的这些张照片一一都在脸上贴过,她的眼眶盈满泪珠,她真想把这些张照片一烧了之,可她却又下不了手。她毕竟和马拴有这么一段感情生活,这些照片就是他们生活激情中的浪花。最后巧珍还是依依不舍地把这些照片夹在了一本《现代生活》杂志里,这本杂志的封底有一幅图片是个小女孩穿着一件红底色夹杂着白黑线条的斗篷。
几天后,巧珍骑上自行车带着甜甜来到了高家村的巧英家,一进门楼,巧珍从车子上抱下甜甜,巧英走了上来,从巧珍手里接过甜甜。巧珍一腾出手,就从车子的后座上取下了一个用桐油漆过的斑驳的木匣子。
一进姐姐窑里,不等姐姐问,巧珍便说,“姐,这个匣子里面都是一些旧物,我一看见就难受,更怕甜甜问这问那。我几次都想把这些东西烧了,又怕甜甜长大后问起,我无法向她交代。这匣子就先放在你这儿吧!”巧珍略低着头,说着说着,眼里涌出热泪,说不下去了,巧英一手抱着甜甜,一手搭在巧珍的肩膀上,“好妹妹,你再不要难过了,这往后还有姐姐呢!”
满脸愁容地巧珍一坐在炕边,心碎肠断地说:“姐,我命苦的甜甜啊!”巧珍又说不下去了,“妹妹不急,你慢慢说,这可又咋啦?”听着巧珍凄惨的声音,巧英的心一下子又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