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对高加林来说,柳暗花明的消停日子还没过够,这焦头烂额的事情就接踵而来。加林感觉他和巧珍卿卿我我的男欢女爱的日子这才刚刚开了头,难道就该结束了吗,这一有了孩子,男女之间的柔情也就变得枯燥无味了,谁还有那个心思……
现在加林除工作外,巧珍的预产情况便成了他最头痛的事情了。巧珍的预产期已经算好了,在加林看来,时间一到,就像医生上班那样,巧珍就会自然分娩。后来,加林一问大夫才知道,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孕妇分娩提前十天半个月,推后十天半个月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巧珍的预产期愈来愈近,加林大脑里的弦也越绷越紧。加林一回家就在想单位的事情,一到单位却又在想巧珍的情况。加林忙于奔波,一手按着二穴。
这天上班,加林还是像往常一样,先看看报纸,他一看报纸,吓了一跳,一个震惊世界的消息出现《陕西日报》的头条,新华社电:1991年8月19日凌晨,塔斯社播发了苏联副总统亚纳耶夫的命令: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因健康原因已不能履行职务,由亚纳耶夫本人即日起履行总统职务,国家的全部权力交给苏联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看着看着加林的双手都有点发抖,这难道又是一次勃列日涅夫架空赫鲁晓夫的政变吗?苏联的政坛发生了大地震。苏联的局势将如何发展?戈尔巴乔夫会不会走上赫鲁晓夫的老路?苏联未来的政局将会出现怎样的变动?苏联政局的变化,对世界有什么影响?这对于一贯喜欢关注世界局势动态的高加林来说,这可是一个大文章。加林可以断定苏联的改革中一定是出现了大问题。
加林以他的政治嗅觉在思考着,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加林在书摊也大致翻了翻,有些观点,加林并不赞同。因为,加林曾在贾老师的《人民手册》里看过了“九评(见注)”,赫鲁晓夫被逼宫,到勃列日涅夫上台以后,苏联已变成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这就是加林在政治课上所学的“卫星上天,红旗落地”。
从前几年,东欧波兰等国和苏联先后发生的社会动荡,加林就一直关注社会主义阵营的微妙变化,直到东欧的南斯拉夫、罗马尼亚、波兰、匈牙利、保加利亚、民主德国、捷克斯洛伐克、阿尔巴尼亚等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制度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加林的政治敏感性很强,在以后的日子里,加林很注意报纸上关于苏联问题的报道,一直到苏联的解体,民主德国并入联邦德国,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形成的世界格局发生重大变化。
加林一干完工作,心思自然就跑到了临产的巧珍身上,他在极度地焦虑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这天上午,加林正在开会,腰间的bb机发出了信息,加林一看,要他快去县妇幼保健医院,加林忙请假说明了情况,加林一出会议室,就一路小跑,回到办公室,推上车子出了门,直奔县妇幼保健医院去了。加林一进医院,将车子放到寄存处,连车锁都没有顾得锁,就急忙跑向急诊室。
妇科急诊室门外聚集着一大群人,他们都是早上跟着巧珍从高家村赶来的,从太阳冒花花到现在,大半天过去了,他们一直守在医院门外,个个脸上表情严肃,一副很焦急的神色。
刘巧珍从早上进了产房,到现在已经阵痛过了几次,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医生护士急得满头大汗。巧珍是早上感觉一阵肚子痛后,才被大伙用拖拉机送来了,由于羊水破了,孩子迟迟没有生下来,产房里不时地传来巧珍的一阵呻吟声,一阵大哭声……
白底红字的妇产科急诊室这六个字非常引人注目,产房外面四周站满人,他们叽叽喳喳的在小声交谈着……
脸色煞白的高加林忧心忡忡地低头站在产房门口,巧珍的姐姐巧英就站在门口的另一侧。
加林心里着急,他急于知道里面正在发生的情况,他真想撞开门冲进去。无奈之下,加林踮起脚透过门窗玻璃上妇产科急诊室六个大字的缝隙向里面贪婪地望去,产房周围的墙是白色的,大夫的着装是白色的,遮掩产床厚厚的帘子也是白色的,眼前的景物把加林的大脑也折射成了白色。
高加林就像一个戴罪之人,一直沉着脸,真有点无地自容。现在,巧珍面临大难,巧珍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高加林又怎样面对世人呢?加林恨就恨他自己,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的立场,而一味地迁就巧珍,而让巧珍经受这么大的痛苦。按加林的安排,让巧珍提前几天,住在他单位,有啥动静,也好有个照应,怎么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境地。加林本能地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了纸烟,准备抽出一支来,这时墙上“严禁吸烟”的警示牌,制止了加林的动作,他无奈地把烟又装回口袋。他用左手托着脸,手表的擦擦声,今天听起来,怎么就像催命似的,令他即将窒息。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妇产科主任推开门走了出来,她年龄五十来岁,个子不高,身体微胖,戴着手术帽,白口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先看了一下巧英,然后把眼睛对着高加林,声音低沉却略带命令似的说道,“你跟我来!”加林跟着进了旁边的护士室。
妇产科主任长摘下口罩,她以职业的冷漠,看着面孔严峻的高加林,语气凝重地说道:“加林啊,由于长时间难产,巧珍的体能消耗很大,人已经非常的虚弱,情况是非常非常严重的,我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现在我来征求你的意见,是保大人,还是要小孩,现在需要你果断作出决定,时间可不等人了啊……”不等妇产科主任把话说完,加林的脸色骤变,没有一点血色,两腿一软,人差一点就要倒下去。
这时,高加林的意识凝滞,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本能地张了张口,舌头好像在变大,变厚,变硬,嘴里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要……要,都要,我……大人小孩都要……”妇产科主任皱了皱眉,语气果断地说道:“如果能两全其美的话,我是绝不会来征求家属意见的。现在要你,快—快—做决定!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听到这里,加林浑身的血凝固了,一时失去了知觉,他就像一个丢在地上的提线木偶,妇产科主任一再地催促,高加林这才咬了咬嘴唇,从牙齿里使劲地挤出了三个字“要大人!”说罢,挣扎着从妇产科主任的手上接过铁皮夹,在家属意见栏目旁边,用发抖的手歪歪扭扭地填上了“高加林”这三个决定巧珍命运的字。
对于高加林来说,这是人生中最难决断的事,怎么取舍都等于用刀子往他心窝里捅。
妇产科主任仔细地看了一下,转身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加林的手才不抖了,他的心绪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加林都不知道他是怎样走出护士室的。两腿发软的高加林扶着连椅,侧身靠着窗台,他想他是在和巧珍一起经受着人生的考验,向命运挑战。
就在刚才,当加林被妇产科主任带进护士室的那一瞬间,大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见加林从护士室出来,人们的目光就像监控雷达那样,几乎同时集中加林的身上,这眼神在加林看来就好像激光枪,随时都会在他的身上扫射出无数的枪眼。而当大家看着加林一会发白,一会发青的脸,他们还能对加林再说些什么呢?
注:“中共九评苏共”,1956年苏共二十大以后,中苏两党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路线和策略等问题上出现了严重分歧并导致两党关系逐步恶化。1963年6月,邓小平率领中共代表团赴莫斯科参加中苏两党会谈。会谈期间,苏共中央发表《给苏联各级党组织和全体共产党员的公开信》对中国共产党进行反击。从1963年9月6日—1964年7月14日,中共中央以《人民日报》和《红旗》编辑部的名义,相继发表九篇评论苏共中央公开信的文章,批判“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即《苏共领导同我们分歧的由来和发展》(一评)、《关于斯大林问题》(二评)、《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吗?》(三评)、《新殖民主义辩护士》(四评)、《在战争与和平问题上的两条道路》(五评)、《两种根本对立的和平共处政策》(六评)、《苏共领导是最大的分裂主义者》(七评)、《无产阶级革命和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八评)、《关于赫鲁晓夫的假共产主义及其在世界历史上的教训》(九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