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过后,东阳大小企业百废待新。青春厨卫好在抢救及时,并没有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损失,等工人陆续返岗,机器便也恢复了生产。
赵立柏的出现犹如及时雨,他把智能水槽的图纸发给了江落苏,并同时传过来一份1000只的采购合同,虽说数量不大,可这只是个试销量,证明他们智能水槽的第一步迈步稳健,开端良好。
江落苏把图纸和合同一起打印出来,合同先扔一边,低头认认真真揣摩起了图纸。这一看必定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等到午饭时间过去了,回办公室的会计问她怎么还不去吃饭?江落苏这才听见自己肚子正在咕噜噜叫,她正要去寻些吃食,胡岩却在这个时候来了青春厨卫。
会计眼明心亮,借口去银行办业务走了。只因胡岩前段时间跑得太勤,厂里不少工人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会计也在此列。江落苏没必要跟无关紧要的人解释,正好他们可能要谈的话题并不光彩,少一个人听到不是坏事。
胡岩看上去状态堪忧,脸颊凹陷,眼袋浮肿,江落苏更是有史以来头一次见他留胡子。她心里闪过片刻的愧疚,可一想到倘若自己没有及时阻止,那些不合格品流入市场可能带来的后果,她又觉得胡岩罪有应得。
胡岩开场道:“我很惊讶,你这里地势这么低,车间里竟然一切如常。”
江落苏很不愿搭理他,可上门是客,她直言:“多亏了沈沧行,他提前得到消息,连夜帮我转移了设备,我因此幸免,你呢?损失大不大?”
胡岩苦笑一声:“怎么能不大?一楼设备泡坏了三台,模具泡过水也都生锈了,一堆烂摊子等着我处理。”
气氛沉默,江落苏说不出宽慰的话,也不屑说。胡岩终于吐露了自己此趟来的目的,只因盛洋的索赔金额大大超出他的预期。而这场官司证据确凿,他全身而退的几率几乎为零,他希望江落苏能出面说和,让沈沧行高抬贵手,同意私了。
“不是我不帮你,”江落苏直截了当,“他的态度很坚决,说一定要走法律程序,私了估计是不可能了。”
胡岩略微激动,“可他要的也太多了,总不能让我这一年白忙活吧?”
“你当初怎么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江落苏的火气蹭地上来,“我跟他持同样意见,如果这次不痛不痒,你恐怕下次还会再犯,索性狠一点,让你长个教训。”
“所以,这是你的意思?”胡岩问。
江落苏刚要开口,却被门口急匆匆的来人打断,是冲床组的徐大勇,说是同组的员工刘洪庆被模具压了手指,情况紧急,需要马上送去医院。
江落苏再顾不上其他,扔下胡岩就冲出了办公室。她先到车间检查刘洪庆的伤势,无名指从中间部分被碾断,剩一截一触就断的皮肤粘连着指端,整只手血肉模糊,看得江落苏心惊肉跳。她先安抚好刘洪庆的情绪,赶紧把皮卡开到车间门口,立马驱车往医院去了。
办公室只剩胡岩一人,他深知自己这一趟又是白跑,更是对江落苏刚刚的那番话耿耿于怀。胡岩起身要离去,视线里是桌面上七零八落的文件,等看清楚文件的内容后,他又萌生了一个想法。
到了人民医院,江落苏在手外科急诊室门口见到好几个伤员,刘洪庆的情况还不算严重的,队伍中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叔吸引了她的注意。大叔穿一件白色短袖,左手托着右手,胸前早已被鲜血染红。江落苏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大叔的右手只剩下半只手掌,另外半只用塑料袋装着提在左手里。纵使江落苏在车间见惯了工伤场面,猛然看到还是吓了一跳,惊吓之余又生出同情,她抬眼望着队伍里这些伤员,他们百分之九十是来自姚城制造业的工人,多数法律意识浅薄,遭此大罪,却被老板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用几万块就轻松打发。还有些企业甚至没给工人缴纳保险,老板们连几万块都不肯自掏腰包,到最后也不过是工人自认倒霉罢了。
看诊的医生用麻木的神情告诉江落苏,创面受损严重,能接上的几率很小,建议直接切除指端,这样可以避免很多可能出现的复杂感染。江落苏于心不忍,受伤的刘洪庆才比她大不了几岁,难道要让他年纪轻轻就落下残疾?江落苏态度恳切,请医生务必想尽办法保住手指,那医生也是个负责任的,立马给他的上级医生打了电话,直到确定手术能做,才给他们办理了住院手续。
因断肢再植手术有时限,江落苏几乎是缴完费就目送刘洪庆进了手术室。漫长的等待时间里,刘洪庆的家属到了,来者是他父亲,一上来说话就带着敌意,言语中反复强调刘洪庆是在工作中受的伤,让江落苏准备好赔钱。江落苏理解他作为父亲的心情,更理解他害怕她逃避责任的担忧,于是给对方吃了一颗定心丸,“叔叔,我看到您手机在录音,您放心吧,我不会赖账的,刘洪庆确实是在上班时间受的工伤,该我负的责任我不会逃避,我已经让医生尽最大努力保住他的手指,作为老板,我很难过,也对你表示抱歉。”
刘洪庆的父亲大约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放下遮遮掩掩录着音的手机,终于露出了正常父亲该有的情绪,“我儿子怎么样?他,他进去的时候还好吗?”
江落苏请他到旁边的椅子上休息,并宽慰道:“伤在无名指,血流的有点多,不过主刀的医生据说是他们手外科的名医,手术一定没问题,您宽心。”
手术做了近两个小时,好在结果不坏,江落苏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送刘洪庆父子到病房,给他们买好晚饭,随后立马去医院护理部领了一名护工回来。刘家父子原本还在病房因此烦恼,刘父上班的厂子现阶段非常忙,根本不可能准他十天的陪护假,如果他要来照顾儿子,唯一办法就是辞工,却没想到江落苏早就替他们考虑到这个问题,主动找来了护工,父子俩这下便无后顾之忧了。
江落苏安顿好刘洪庆父子便先回了厂里,她前脚一走,后脚刘父便在病房里提出质疑,“你这女老板平常也这么好说话吗?她该不会是故意骗取我们的信任,想到时候少赔点钱吧?”
刘洪庆摇头否认他爸的看法,“江总不是那种人,爸你忘了吗?发洪水那几天,她还专程给我们送菜了呢?平常我们厂里谁家里有个困难的,她也总愿意帮忙,我听厂里的老工人说,她从来不压工价,年底还发年终奖金,她跟别的老板不是一路的。”
刘父这才放下戒备,听上去江落苏确实和他以前碰到的大多数老板不同,他在姚城打了快二十年的工,好老板也遇到过,但真正摊上事故了,最后一般都是以撕破脸皮收场,今天看江落苏一番操作下来,大大方方地主动担责,确实不像是个会耍赖的。儿子手上的伤既已成定局,他难过也不能改变现状,唯愿后续的处理结果能顺利些,不用和他认识的某些老乡一样,为了讨那点工伤赔偿款劳民伤财,最后被迫走上了最极端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