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秋意萧瑟的青石路面,心情竟然是难言的复杂。
这该是多年前,她梦中大快人心的一幕。多年来,她日夜梦想着解脱的这一天。
然而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竟然没有想像中那样的轻快和欢乐。
前面脚步沉重的她的儿子,背影透出来的是深沉的复杂。令她的心绪百结,心潮难平。
她不停地跟自己说,这一天,终于是来了。她盼着这一天,已经太久,久得从前的种种,已模糊了许多。
“父皇!”
她被那一
声轻喊惊醒,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这个熟悉的男人榻前。
他正看着她,消瘦的脸颊已失了往日的威严和冷峻。
她定定神,缓缓走了过去。
他像是特意装束过的,衣服束发一丝不苟。连花白的胡子似乎也刻意修剪了一番。
忽然之间,她才发现,原来他已经老了,头发见了花白,胡子见了苍灰。连曾经的峨眉宽额,也消磨了威业,见了深纹。
然而他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只是有一缕她看不懂的复杂。
她缓缓坐在榻边,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灵带着沙哑,在寝宫中回荡。
“皇上!”
“数年过去,宁儿容颜依旧,我却老木将枯。”他说,声音平静。
容颜依旧么?
并不。她的头发早已白得彻底。那一夜屠城的消息传来,她乍然惊起,惊厥而倒。醒来头发皆华,不复颜色。
她长闭于室,数日不开,直到外面传来的消息说,赵明庭坚守至死。
她托付那个孩子的时候,赵明庭曾慨然应誓,“他日若小公子身份败露,明庭必以死相掩,助小公子安然脱身”。
她信赵明庭,她信她的儿子没有死。
然而用一城的百姓和赵明庭的性命换了那个孩子的性命,她自觉罪孽绕身。
赵明庭至死也不知道,那个孩子,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的孩子。
而这个男人,他藏了数月的怨恨和愤怒,就这样发泄在无辜一城百姓身上么?
她怔怔地出了一下神,听到他喊她的名字。转过脸来,他看着她,苍灰的额际被窗子外面透进来阳光打出一片落寂。
“宁儿,我大恨将至,只求你实话告诉我。那个孩子,是不是我的儿子?”
她的手猛地攥紧,手底一片柔软,才发现自己攥住的,是他身上盖的锦被的一角。
他知道了?什么时候
?
他看着她惊愕的表情,没有等她的回答,然而却轻轻笑了:“果然是我的儿子么?我果然从前是太自以为是了。”
他那般霸凌地将她留在身边,却竟然从来肯不相信,她会肯替他生孩子。原来他果真错过了许多,铸成了大错!
他当初就知道他的那个弟弟,是何等仁义的人,他竟然不肯相信,他那个仁义的弟弟,不会顾忌她的身份,置她于尴尬境地。
而多年后,当他终于开始怀疑的时候,大错已然铸成。
“骏儿,知道吗?”他问她。
她忽然才发现,骊骏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
“知道。”她艰难地开口。
他嘴边带出一线苦笑:“怪不得,他总是说我不懂你。”
骊骏居然跟他说这个么?
她愣愣地想。
寝殿中有一刻的沉默。
然后她听见他说:“宁儿,那个孩子,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罪孽!”
是我被嫉妒冲昏了头,在听到那个孩子的消息时,第一时间起了恶念。
然而在我临去前,终于知道,你当初,曾经愿意为我生下那个孩子。
我此生,终于圆满!
她愣怔地看着他,忽然起身,掩面而出。
曾经这个男人,越是强势,她越是恨他。然而他忽然的示弱,让她愧意顿生,内疚倍至。
他躺在床上,带着最后的满足,静静等着那一刻的到来。直到榻前静静地站了一道清长的影子,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他静静看着这个他一手逼出来的继位者。有句话叫不破不立。骊朝现在,是最难的时候,然而也是一切秩序从零开始重新建立的时候。也正是一个帝王的功业开始的时候。
“父皇,孟景元门下,收有一徒,天资聪慧,心性坚韧,姓杜名鸣,字子规。他,正是当日我母妃交给赵明庭的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