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以南二十里,左武卫营地。
这两年天气迥异,夏日雨水肆虐、关中酷热,冬季大雪纷飞、严寒冰封,数十年来不曾有之。如此气象,使得天灾频仍,尤其是水患之严重,使得朝野惊悸。
程咬金披着蓑衣站在岸边,看着水波滚滚、浊浪奔流,面色凝重道:“这灞水愈发肆虐了,水位相比几年前上涨了三尺有余,虽然堤坝已经加固增高,但若是继续这么涨水下去,怕是有决堤之虞。”
古往今来,水患都是最为严重的自然灾害之一,每当水患肆虐、河道决堤,一泄如注的河水便会淹没无数良田,冲垮无数房屋,导致无以计数的百姓流离失所,由良民眨眼间变成流民,更为严重的是良田冲毁,粮食绝收,原本就指望漕运来维系粮食供应的长安愈发缺粮,稍有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牛进达紧了紧身上的蓑衣,目光从斗笠的帽檐下四处巡梭着,此时天色已晚、暮色深深,雨水纷纷遮挡了视线,看不见对岸的情况,忧心忡忡道:“不能大意啊,此处河道仅有十余丈宽,只需打量木板便可横渡,万一尉迟出其不意由此发动突袭,咱们又无十足准备,怕是要吃大亏。”
程咬金却浑不在意,看着几个亲兵光着膀子用渔网从混浊的河水之中捞上来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鱼,笑道:“杞人忧天罢了,那尉迟平素里在老子面前趾高气扬,处处以为功勋高过老子一等,不过是曾经立下救驾之功罢了!娘咧,功劳无过于救驾,被这黑炭头得了便宜,老子便始终被他压过一头。可你若让他在老子军阵之中冲一个来回,皆他两个胆子也不敢!”
丘行恭那厮残暴酷虐、冷血桀骜,但自入唐以来一直圣眷优隆、权势高张,直至对上房俊这才屡受打击……是李二陛下识人不明、愚昧昏聩才受其蒙蔽么?
并不是,只是因为丘行恭曾救过李二陛下的命。
所以,什么开疆拓土,什么封狼居胥,全都比不上一次救驾之功……
当然,如今李二陛下已经驾崩,曾经的救驾之功早已一笔勾销,难道还能指望李承乾记着那些功劳?
“你就踏踏实实的该吃吃、该睡睡,回去将这几条鱼炖了,吾帐中还藏着两坛子好酒,今晚喝个尽兴。”
军伍之中严禁饮酒,但对于这些贞观勋臣“老**”来说,人前固然装模作样,背地里却从不讲这些军规放在眼中。
就连当年李二陛下都对此睁一眼、闭一眼,时至今日,放眼朝堂谁敢治他们的罪?
牛进达有些无语,不过大家都是贞观勋臣,打交道几十年了,彼此之间能力、性格都无比熟悉,也知道程咬金所言不差,尉迟恭断然不会选取左武卫镇守的防线突袭,便点点头,与程咬金一前一后,回到帐内。
摘掉斗笠、脱去蓑衣,两人凑在一个小火炉前饮茶闲聊,等着亲兵将刚捞上来的大鱼炖好。
牛进达给程咬金斟了一杯茶,自己也喝了一口,有些担忧道:“三郎兵败被俘,也不知尉迟那老货会否顾念往昔袍泽之情网开一面,真是令人担心啊。”
程咬金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瓦罐难离井沿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既然是武勋世家子弟,自然早就有马革裹尸、报效家国之准备,若因此战死,亦是求仁得仁,命该如此,不必挂念。”
他知道牛进达这是在试探他的心意,会否因为程处弼落入晋王之手便畏首畏尾,从而彻底投向晋王,不复先前制定的“中立”之策略。
对于“中立”,两不相帮、隔岸观火,牛进达是赞同的,但若是择选晋王全力依附,他绝对不会同意。
因为无论选择哪一方,都有可能立下从龙之功,就此封建一方、与国同休,可同样的,也都有可能成为叛逆之贼、遗臭万年。
牛进达可以接受因为“中立”而在将来遭受排挤,却绝对不能接受成为叛逆。
那比让他死还难受。
鱼香味传来,两人停止交谈,亲兵端着一个小铁锅进了帐内,将小铁锅放置于火炉之上,几条大鲤鱼在浓白的鱼汤之中咕嘟咕嘟的散发着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程咬金将亲兵斥退,而后起身钻到床铺底下摸出两个酒坛子,想了想又放回去一个,拎着其中一个来到火炉前坐下,拍开封口的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便传了出来。
牛进达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亮:“房府佳酿啊!”
“嘿!房遗爱那小子别的本事没有,鼓捣这些乱七八糟的吃喝玩乐倒是一把好手,普天之下少有人及。今晚咱俩将这一坛子喝了,总归是行军在外,不能多饮,那坛子留着,改日再喝。”
“正该如此。”
牛进达应下,取过酒碗,看着程咬金拎着酒坛子将酒碗斟满,两人碰了一下,一口吸下去半碗。
“呼……好酒啊!”
感受着辛辣的酒气顺着咽喉向下直入胃中,仿佛有一团烈火烧起,将浑身经络百骸之中的湿凉之气扫荡一空,牛进达呼着酒气大赞一声。
然后拿起筷子从小锅中捞起半条鱼放在碟子里,大快朵颐。
佳肴,烈酒,两位名满天下的当世武勋便在这大雨之中听着滔滔河水,边吃边饮,连日以来的担忧、郁闷似乎也一扫而光,说着一些陈年旧事,很是惬意。
正吃喝得过瘾,帐外亲兵大声道:“启禀大帅,有传令兵前来,说是有军令下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