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嫣脑中一片混乱——贺夔为什么要回来?
她信手翻了几页琴谱,却完全无心细看,听到杜嘲风说起六郎今晚两次令人起疑的谎言之时,冯嫣更觉惊诧。
杜嘲风口中的那个包袱还是次要,即便他真的带了衣服和点心去探望贺夔,面对杜嘲风的询问时一力否认也情有可原——毕竟贺夔这个人并不受陛下的欢迎,平时民间有文人雅士暗中资助帮扶也就罢了,像他们这样离天家极近的臣子,最应撇清干系。
然而那个在厨房里中了咒术的大夫又要作何解释呢?
按照杜嘲风的说法,那是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人不对劲的情形,现下吕清竹已经被杜嘲风悄悄带回到她师父那里,能不能恢复过来还属未知——那会是六郎下的手么?如果他真是正人君子,如何会用这样的手段。
但如果他不是,他又到底是在替谁办事?为谁隐瞒?
“六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杜嘲风看着冯嫣,“我不怎么熟悉这孩子,你觉得他信得过么?”
冯嫣沉默了一会儿。
平心而论,她和六郎的关系并不亲昵,但也不算糟糕。
比起什么都直来直去的五郎,六郎更敏感,也更懂得隐藏。幼时李氏让他们帮着父亲整理花园,冯远道亲自给他们安排了每个孩子要做的事情——她记得很清楚,即便六郎心里也和其他人一样厌恶这些单调又劳累的事,脸上依旧是平静温和的。
面对李氏的时候,他总是很紧张——尤其李氏特别喜欢引身边人的故事来进行说教,譬如冯嫣就因为需要常常进宫,被母亲几次拿贺夔的故事来耳提面命。
李氏提及的这些事情,她有些记得,有些过耳就忘了,但六郎对这些一向上心。
他和小七的关系一直很好,但对冯嫣也一向恭敬——这恭敬之下并没有什么恶毒的心思,而更像是因为疏离而生出的客套。
是的,客套。
对五郎,还有二郎三郎,他也是如此。
“他……就算真的有什么坏心,应该也不会用在小七身上。”冯嫣轻声道,“他们之间感情一直很好——天师可能不知道,六郎并非是冯家亲生的孩子。”
杜嘲风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冯嫣轻声道,“冯家女儿的生辰一向秘密,从最初大夫号脉到最后产婆接生,每一环都想了许多办法避免被人知晓确切的时辰,但就算是这样,有时还是免不了出纰漏。
“我母亲生五郎和小七的时候就是这样,两人是龙凤胎,出生的时辰相去不远。若是连带着瞒着五郎生辰,等于是欲盖弥彰,直接告诉旁人这两人生在同一日——生孩子并不稀奇,但双胞胎却并不常见,凭着这一点讯息,好事者就能推衍出更多。
“所以小七和五郎出世以后的前三年,是在尾榈山上过的,等到接回府的时候,两人中又多了一个六郎,这件事前后由我姑婆一手包办,做得滴水不漏……若不是我之前看每年正月十六小七从岑家回来以后,母亲都会给她煮一碗面,母亲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我……”
冯嫣越是回忆,脑海中与这两人相关的细节就越多。
二郎和三郎很早就把精力投在了朝堂上,比起家里的这些小九九,显然外面的世界更吸引他们。
那时五郎也一直试图追随他们的脚步,只是当时他灵识未开,即便想追也不得其法。
于是闲暇时会待在家里的,除了被迫留守的冯嫣以外,就只有六郎和小七,两人常常结伴出游,有时冯嫣还会给他们打打掩护。
但那已经是很早、很早的事了。
等到她真正意识到自己与冯婉之间的裂痕是因为什么产生的,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但即便那时,她也常常从六郎那里听说一些冯婉的轶事,六郎的存在变得像一座横在她与冯婉之间岌岌可危的链桥,她们通过这个兄弟,被动地了解对方最近在做些什么。
冯嫣想了想,“他们兄妹之间感情一向很好,现在小七下落不明,又是六郎亲自带她出的宫,他一定比其他人更担心更自责——”
冯嫣的声音戛然而止。
好像漏了些什么。
冯婉和小七的脸在冯嫣的脑海中分开又重合——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因为表情的不同而判若两人。
她们之间的不同是如此明显,冯嫣当初尚能凭借一些生活的蛛丝马迹认出小七并非故人,何况六郎?
冯嫣喉中微动,她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直到此刻她才突然意识到另一种可能。“……六郎现在在哪里?”
“他和冯易殊调用了平妖署的妖兽,现在在到处寻找纪然和小七的下落。”杜嘲风答道,“怎么,你想见他?”
“想。”冯嫣低声道,“不论如何,有些事,只要我当面问问他……就清楚了。”
……
拂晓时分,孙幼微又是一夜未眠。
这一晚她并没有在太初宫度过,而是一个人去了内廷的藏书阁。
浮光提着灯盏跟随左右,也整晚都没有合眼——孙幼微站在一面悬挂着巨幅地图的墙前,从左及右,看了整整一夜。
墙上地图所绘制的,并非是大周的疆域,而是属于孙幼微的陵墓。
这座皇陵从初元二年开始修建,直到去年年底才大致竣工,其规模之宏大,耗材之奢侈,大概在历代周朝的帝王中无出其右——但她似乎也完全担得起这一切,即便修缮陵墓的开销越往后越大,但内帑却从来没有因之捉襟见肘。
初元、承平、天抚、凤元……她在这皇位上已经换过了四个年号,度过了五十一个年头,大周的中兴盛世,究竟是如何突然落入这风雨飘摇的境地的?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命运的大手,它突然翻覆,天下的风云就骤然变幻莫测起来,叫人措手不及。
孙幼微皱眉侧目,发现近旁的浮光正望着墙上的某处地方出神。
“……在看什么?”孙幼微冷声问道。
浮光一怔,连忙收回目光,“回陛下,臣在看您万年福地旁的那处……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