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末,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帐外一队队兵卒顶盔掼甲、全副武装往来巡逻,遇有擅自在营地内走动的兵卒、校尉当即捉拿,交由军中司马严惩。
帐内,李治喝着水,面色平淡。
其余人也都缄默无言,气氛很是严肃紧张……
虽然此番全军出征就意味着放弃潼关,谁都知道潼关沦陷在所难免,但直至这一刻,当潼关被刘仁贵、郑仁泰攻陷的消息传来,依旧令人心中彷徨、忐忑、压抑。
因为从现在开始,意味着大家只能率领这十余万大军一往无前、向死而生,不仅退路已经完全断绝,便是连停下脚步都不能。
这种只能一直胜利、不能有半点失败的压力,让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一层阴霾,心口如同压了一块大石一般喘不过气……
好半晌,李治放下水杯,环目四周,愤然道:“郑仁泰于荥阳之战时临阵叛逆,不仅将荥阳拱手送于刘仁贵,更尽起亲兵家将附逆,协助刘仁贵连克洛阳、函谷关、潼关,此獠卑劣猖獗、尤为可恨,终有一日,本王要将其碎尸万段,方消心头之恨!”
帐内众人默然。
其实这事儿也怪不得郑仁泰,整个山东世家都将家底抽调一空前往潼关,即便郑仁泰乃贞观名将,可手底下缺兵少将,如何打得过兵力雄厚、战力剽悍、装备精良的水师?
那刘仁贵虽然并未在大唐国内战事中展示能力,但这些年身在水师却是纵横大洋、百战百胜,周边新罗、倭国、安南等等番邦都被他打得丢盔弃甲、丧师失地,可谓是威震番邦,也算是一代名将……
易地而处,大家都不能保证自己比郑仁泰做得更好,一个人想要硬气起来其实并不是难事,无过于死而已,但为了个人之忠诚名誉却将整个家族拖累,成为家族的罪人,谁会去做?
说到底,世家门阀眼中家族的利益高于个人,更高于国家,为了家族莫说是附逆背叛,就算是投降外族,亦情有可原……
但是现在面对暴怒的李治,这些话显然是不能说的,“忠言逆耳”的后果往往就是得罪人。
崔信干咳一声,起身面有愧色,一揖及地:“殿下息怒,此山东世家之过也,老朽羞愧无地,不知如何自处……请殿下放心,待到辅佐殿下成就大业,老朽定要让荥阳郑氏给您一个满意的交待。”
身为山东世家名义上的领袖,崔信务必要表达自己坚定支持晋王的态度。
为了重现往昔荣耀,也为了效仿贞观初年关陇门阀之权倾朝野,山东世家早已孤注一掷与晋王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晋王他日成就皇图霸业之时,山东世家一飞冲天威凌天下,晋王若是败亡,山东世家也将一蹶不振,甚至从此坠落尘埃,从世家变成寒门……
巨大的政治收益,自然意味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山东世家在此之前早已对此有所评估,现在看来局势虽然险恶,但成事的几率依旧很大。
单只是此番十万大军倾巢而出自潼关奔赴长安的途中,整条灞水防线并无一支部队渡河前来阻挠,便可见长安城中那位皇帝尚未达到收拢人心、慑服天下之地步。
人心不可测,这是最大的变数。
他始终与晋王一样,相信只要大军抵达长安城下,必然引发不可估量的剧烈变化,而目前的朝廷政权必然即将到来的剧变之中被彻底埋葬……
李治面容坚毅,冷然道:“本王得诸位之辅佐共襄盛举,自然记得各位的情分,他日成就大业之日,必然予以厚报,与诸位共享天下。但谁若是半途附逆、背弃盟誓,也休怪本王不念往昔并肩携手生死与共之交情。”
狠话肯定是要说的,不如此不足以震慑帐下诸人,实际上郑仁泰依附水师之事,的确引起巨大的波澜,使得许多人心生异志,不再是那么坚挺的支持自己。
譬如眼下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萧瑀……
当然,这个时候话说的再狠也无甚大用,正是用人之际,即便有人两面三刀、朝秦暮楚,他也只能忍耐,绝对不能予以严惩,否则愈发使得人心动荡、士气低迷。
决战在即,必须避免一切不利之因素全力以赴……
一笔一笔帐都记在心底即可,他日成就大业,再一笔一笔清算,这点隐忍之心他还是有的。
帐下诸人齐齐起身:“喏!”
“传令下去,寅时生火造饭,卯时三刻,全军拔营,让军中司马严密监察,凡有造谣生事者,严惩不贷!”
“喏!”
军令很快传达下去,整座军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有些话不敢公开说,但同一伍之兵卒躲在营帐内难免窃窃私语,即便有些人愚笨不堪不知潼关失陷意味着什么,但经由旁人叙说,也都渐渐明白过来。
军心慌乱是肯定的。
十万山东私军皆是临时招募,说是招募,实则与“抓壮丁”没甚区别,几乎将山东各地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壮劳力一网打尽,这些人虽然平素也曾作为府兵去折冲府轮值,却没见过什么世面,“当兵打仗”完全是无奈为之。
这些人大多数都抱着“既然躲不了,那就混一混”的心态,想要让他们决死冲锋几乎不可能,充其量只能打一打顺风仗。
世世代代遭受山东世家奴役、管辖,谁知道皇帝是哪个?
自从岁末之时窦建德起兵席卷河北、山东,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所谓的“家国天下”根本不曾在这些平民、奴隶的脑海中有什么印象,大家只苛求着一家老小辛勤劳作得以果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