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汝宾接着又道:“洪道尊也要离任了,贤侄可知晓?”
“晚辈刚从福建回来,尚未听说。”
林海闻言也是有些郁闷,自己这上任还没多久,一文一武两个顶头上司都要离任,敢情这是赶上换届了啊。这两人一走,只怕今后在舟山就没那么好混了。
只听何汝宾又道:“你可知新任海防道是谁?”
不待林海答话,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一边递给林海一边自问自答道:“此公就是这本书的编者。”
林海接过那书一看,只见封面上写着“类辑练兵诸书”,当即抬头问道:“这新任海防道还是个知兵的?”
何汝宾笑道:“你且翻开来看看。”
林海于是翻开那书,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列小楷:明故特进光禄大夫少保兼太子太保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孟诸戚公墓志铭。
所谓孟诸就是戚继光晚年的雅号,这篇墓志铭林海在后世曾看过,里面记载了戚大帅养外室被夫人操刀追杀的故事,作者是万历年间的文坛领袖、徽商世家出身的兵部右侍郎汪道昆。
林海有些奇怪,不知这本兵书为何开篇就收录戚大帅的墓志铭,他继续往后翻,只见墓志铭后面是“戚大将军孟诸公小传”,结尾处有撰者的姓名,叫董承诏。
“这位就是新任的浙江海防道。”何汝宾指了一下董承诏的名字,接着道,“此公虽是文进士,但与老夫一样,平生最为仰慕戚少保,这书实际上就是由《纪效新书》、《练兵实纪》、《储练通论》、《哨守条约》等书荟萃而成,主要是删除了其中重复的内容,重编为十六卷。”
何汝宾提到的这四本兵书都是戚继光所著,这个董承诏专采一家之言编写练兵之书,堪称是戚大帅的小迷弟了。
“仲升公和这位董道尊相熟?”林海放下书来问何汝宾道。
“熟得很。”何汝宾笑道,“他是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常州武进人,勉强也可以算是老夫的同乡。万历年间他在兵部任职,老夫在京营,如今天启朝又都在浙江共事,也算是与老夫有缘了。”
“原来如此,那晚辈可就要厚颜向仲升公讨要一封手札,等那董道尊上任后,也好去与他相见。”
“此事好说。”何汝宾说着又道,“不过老夫这位朋友为人有些古板,颇有海忠介公之风。贤侄切不可拿对洪道尊那一套来对他,在他手下,你只需实心任事就行。”
“多谢仲升公提点。”林海闻言了然,这董承诏要是个海瑞式的人物,那就没法成为他的新靠山了,毕竟他林某人可是要搞走私的。
“还有一事,老夫觉得有必要和贤侄说道说道。”何汝宾话锋一转道,“上个月苏州民变之事,贤侄可有耳闻?”
林海摇摇头表示不知,只听何汝宾娓娓道来……
这件事说起来也比较简单,事情的起因是朝廷派缇骑到苏州逮捕已被罢官的吏部员外郎周顺昌,此人是东林党人,在家乡素有人望,因而这事激起了民变。
三月十八日这天,应天巡抚毛一鹭、巡按徐吉、苏州知府寇慎、吴县知县陈文瑞以及钦差锦衣卫千户张应龙、文之炳等人齐聚苏州察院,准备对被捕的周顺昌开读圣旨。
结果上万人聚集在察院门口,在圣旨开读之际一拥而入,当场打死了一名叫李国柱的锦衣卫从役。毛一鹭急忙调兵平乱,大头兵一来,这帮闹事民众又一哄而散。
就在同一天下午,锦衣卫百户张国栋、史宗邦等人在苏州胥门外的苏州驿也遭遇乱民围攻。这两人本是去余姚逮捕前山东道御史、东林党人黄尊素的,结果被烧了官船,沉了令牌和驾帖,张国栋被打伤。
事后,黄尊素穿上囚服到衙门投案自首,周顺昌也在七天之后被押解进京,这次民变的抗争目标最终没能达成。
巡抚毛一鹭奉命调查民变元凶,随即便有颜佩韦、马杰、沈扬、杨念如、周文元等五人投案自首,地方上想就此结案,已拟就奏疏上报,目前尚未有定论。
以上就是何汝宾讲述的苏州民变始末,其实林海听了个开头就知道是咋回事了,不仅如此,他连这事后来的结局都一清二楚。
原因无他,这件事在明末历史上实在是太有名了,中学课本上张溥那篇《五人墓碑记》就和这事有关,那五人就是投案自首的颜佩韦等人。
而且那个黄尊素就是大思想家黄宗羲之父,几个月后就要被阉党骨干许显纯罗织罪名处死。
崇祯年间审理阉党逆案之时,黄宗羲因是黄尊素之子而出庭对证,他直接从袖子里拿出铁锥来猛刺许显纯,后者高呼“我是孝定皇后外孙,理当免死!”
结果黄宗羲更猛:“伱犯的是谋逆大罪,当年汉王朱高煦、宁王朱宸濠都伏诛了,何况你一个外亲?”
把阉党和起兵谋反的汉王、宁王相比,这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古代的司法听个乐子就好,证据不重要,重要的是风向。
“竟有这等事,上万百姓因朝廷逮捕官员而冲击官府,此事也称得上出奇了。”林海当然不能说自己对此事知之甚详,只能是装出一副惊诧的模样。
何汝宾此时已说得有些口干,喝了两口茶后方才问道:“登万贤侄对此事怎么看?”
林海沉吟了片刻,回道:“朝中党争日趋激烈了,这事背后定然是有士绅组织的,绝不可能是百姓自发而为。”
“老夫也是这样认为,如今阉党得势,东林党人也只能发动百姓,行此螳臂当车之事了。”
何汝宾说着又道:“老夫要和贤侄说的就是,新任浙抚潘汝桢,还有总镇郭钦,都是阉党中人。洪道尊走后,贤侄若要在浙江官场寻找根脚,千万莫要进这两人的门。”
“仲升公为何如此说?”林海是知道历史的,他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投入阉党,不过他却想听听何汝宾对此是怎么看的,所以才有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