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
蓬头垢面,浑身血迹的杨烟趴在医床上,陈郎中正给她清理后背的伤口。
那里衣服都被磨走,皮肉正翻卷着,沾满砂砾尘土。
能看出她很痛,身体都在发抖,但仍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陈郎中才四十岁出头,身形清瘦,但黑色胡须已经蓄了起来,俨然带着一副医术高深的样子。
他一边清理一边嫌弃她浑身太脏,“姑娘是从哪里逃难过来?”
“定……州。”杨烟心下妥帖了,忍着痛也慢慢讲出了话。
“此去千里,你竟一路跑到南方来了?”
杨烟的瞳孔也突然放大,连自己都惊叹了,她竟然走了大半个大祁。
“嗯。”杨烟轻轻点了点头,把脸埋在了枕头上。
那么长时间的流离,这么入骨的伤痛,她都没有哭,现在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
陈郎中看她哭得颤抖,不知是他处理伤口手太重还是怎么了,也没再多说什么。
杨烟在医源堂里养了十几天,除了后背,身上各处的伤都好了七七八八,还在医馆里洗了个澡,褪下了半桶的灰屑。
脖子上挂着那块白玉,洗澡时也没有摘下,这是她唯一的珍贵物什,即使逃难途中,都一直将它藏在衣服里,从未示过人。
等她收拾妥帖,披散着头发穿上一身药童褐衣从房间里走出来时,陈郎中身边也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药童看到她竟然羞红了脸。
在春暖花开的三月底、杨烟在逃难的路上已经悄然度过了十四岁生辰。
她审视着自己的身体,不能再称自己是孩子。
之前营养充足,她的身高在同龄女孩里已是佼佼者。
最近半年的饥寒交迫却使她看起来极其瘦弱,像根细长的豆芽菜,可这也没有妨碍胸前的隆起这样显眼。
她即便扮作男子,才刚流落不到半年就只能依靠运气让他人救命。
天下之大,若是一个孤身女子,在哪里能不受欺侮,只靠自己立足?
可若继续假扮男子,又该如何把这烦扰人的身体藏好?
她的心很乱,在出门看到少年药童脸上闪过的羞赧时,心就更乱了。
如今再也没有庇护她的人,以后难道要靠姿色去取悦男人吗?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姿色,但阿艮曾说过她很美,她姑且认为自己有那么点好看,但这好看于当下的她来说,无异于一种负累。
她假装没看见药童脸上的表情,只礼貌地施了个礼。
而这一幕被恰巧经过的陈郎中看到了眼里。
当天晚上,陈郎中就找到杨烟委婉地请她离开,杨烟请求他,自己曾跟僧人识过药草,希望能留在医馆也做个小学徒。
陈郎中却推脱医馆不收女子,再者她是皇族相干之人送来的,他小小医馆断不敢留。
杨烟明白了陈郎中的意思,只能起身准备告辞。
陈郎中让少年药童拿来一套男子的暗灰色粗布麻衣。
“我这里也没有女装,出去抛头露面这样安全点。要是在本地谋了营生,还可以来我这儿看诊。”陈郎中既是暗示,也是嘱咐她。
杨烟立马下跪磕头,为这份雪中送炭的救命恩情感慨不已。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时,她就扮成男子模样离开了医馆。
以前她也常穿男装逃出家门玩,却总是随性洒脱。
而从这天开始,她用白布紧紧地缠住了自己的胸,好像是要把真正的自己永远地当做秘密封进厚厚的壳子。
她原本也不叫“杨烟”的。
也是从这天起,她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已在心头琢磨蛮久的新名字。
那是在逃难时她清晨行走在田野间,极目远望只能看到杨柳依依尽头笼罩着的迷蒙雾气,就像自己的将来一样混沌。
从那个早晨开始,她似就已选择了“绿杨烟外晓寒轻”的清淡风雅,放弃了“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嫣然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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