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馆时,杨烟身上只揣着她有些忘了究竟是几皇子赏的那一两银子,还有少年药童依依不舍送她出门时塞过来的一包兹饭。
她盘算着,如果天天露宿街头,银子够吃半年的饭。但,等等,怎么能天天露宿街头呢?
不行不行,重新算,住个客栈?那自然不行,没准一个月不到银子就糟践光了。
想来想去,只得打算要么先找个包吃住的营生,要么就找个不要钱的住处。
日头已经高起,早市散场,沿街铺面渐次开门,临街小摊贩也陆续支了摊子。
杨烟才发现,七里县虽只是个小县城,竟比她一直居住的定州府还要繁华。
她坐到南市街临河的茶摊前喝了壶茶,也就向桌对面正独自饮酒的老大叔打听出这小城得天独厚的地理和商业优势。
当下国家水运要道,北接京畿虞都,南至江南清州的千里运河正是在江边这个小县城与东西流向的长江交汇,江水又向东蜿蜒出烟波浩渺的溪澜湖泊。
自前朝百余年前运河凿成通航,七里县即成为连贯九州坤舆腹地、东西南北水路的重要商贸漕运码头,原是渔樵种桑的破落小城摇身一变成了入京贾货、交流西域的转运枢纽,扼水路贸易之要津,几乎可遍地淘金。
虽然西北正在战乱,这里却仿佛世外桃源般宁静祥和,市井安逸、商业却欣欣向荣。
南市街坐落在内城河澜水夹岸,是七里县最繁华的商业街,街面张灯结彩、人流如织,宽阔的步行道被沿街糖酒杂货零售小摊几乎占满。
小摊背靠着的又是无数商铺:解库,当铺,医馆,珠宝首饰、胭脂水粉、布料成衣、瓷器铺子……遍布的还有各色平价酒肆、饭馆客栈和勾栏瓦舍。
而沿着南市街任意巷弄拐入,通向的都是分类聚集的行当街:铁器、酒坊、油坊、布坊街……好像把全天下的东西都搬来了。
“可谓‘四海之间皆是客,北瞻京畿南望江。贾商云集研桑计,富甲天堂温柔乡。’”对桌大叔边饮酒边赋了一首不入韵平仄也不合的打油诗。
他瞅了瞅街边的澜水河,将‘温柔乡’字眼特意强调了一下,轻佻地向杨烟道:“小子,来到这儿,只要你肯卖力气,不愁赚不到钱,更甭愁花不出去钱。”
说罢又饮一杯。
刚巧茶摊边跑过几名垂髫小童,边跑边唱:“南市街上走一走,行去千斤船,归来金千斗。南市街上疯一疯,行去千斗金,归来行囊空……”
南市街东边尽头,澜水河出城汇入运河,两岸自成货运码头。
那里永远一片繁忙,商货大船常在此换成小船入城贾货贸易,而无数彩船花船也由此泊入澜水河,在南市街沿线排开,如珍珠点缀玉带。
到了夜晚,河内流光溢彩,歌声琵琶曲彻夜不息,是士子商人寻欢作乐的场子。
杨烟的目光也望向澜水河,此刻各色彩船都扯着厚厚的帘子,安静地泊在岸边。
一条船上却突有一名不施脂粉的素衣女子掀了门帘而出,慢悠悠端了一盆衣服到船尾晾晒。
街边便有男人向她吹了声口哨:“琼姐儿,今晚出来唱曲不?”
女子边麻利地甩了甩衣服,边轻快回应:“侬可把硬落落的银子备好,当心听美了把侬身上的子儿都掏干掉!”
周围人瞬间哄堂大笑。
杨烟虽然懵懵懂懂不知其意,但总归知道他们是在互相调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七里县是包容的,任意行当都能在这里落脚,所有漂泊的人也都能找到安身之处。
虽然像这女子般的生意,不是她的道。
但“只要肯卖力,不愁赚不到钱”——她在心里喃喃重复着刚才老大叔说的这句话,给自己打了打气。
她捧着碗喝干了碎末子茶,心里定定地想,就是这了,她也要在这里,努力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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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烟上午沿南市街打听一路,所有的餐馆客栈酒肆却都表示只要年满十五的小厮,铁匠铺、药铺或肉铺招学徒也都只要熟人介绍,况且杨烟连个身份凭证都没有,一个愿意用她的正经店铺都没有。
下午她混入市井行当街,和一帮木匠石匠、马夫挑夫、脚工挤在一起,等主家来招一些零活。
陆续有行老、牙人或大户管事来吆喝着招人。
听说运河码头京城巨贾薛家的红船晚上卸货需要十个搬运工人,杨烟和一群劳力一起报名。
招工的管家看了看她瘦鸡崽般的身体,第一个就把她给筛掉了。
又闻县里大户马家要给儿子出门经商雇个马夫,马夫是坐在车上的,不劳累,一堆人迅速一拥而上,杨烟甚至都没有挤进人群。
等了一整个下午,杨烟还是毫无着落。
这才第一天嘛,她安慰自己,但心里默默地想,没有个一技之长真不是长久之计。
吃了最后一口兹饭,虽然还是很饿,但她也不打算再花钱买食物了。
日子还很长,她得做长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