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大试结束后不久,木逢春便离开了苍山,只柳承志一人久居于苍璟阁,每日午晚由两个弟子送饭过去,晚饭用罢,烧起沐浴用的热水,将用过的碗筷带走,如此一日。
柳承志每日只是练剑、静坐、摆棋,悠闲而孤寂,像许多寻常老人一般,若不是剑舞生风,真看不出来是曾叱咤风云的苍山掌门。
“小草儿,你好些了吗?”大半年过去,柳承志仍是闭门不出,门中大小事务皆由柳析掌管,只在柳析得空去送饭时,二人能闲谈片刻。
天愈发冷起来,老人眉目依旧,一如春风般和煦,令柳析稍感宽慰。
“师父,我好多了。”柳析将饭食置在一旁的石桌上。
她知道柳承志意指何物。她下山的那几年,恰是最动荡的几年,到处是横行霸道的鬼、到处是不公义的事,少年人血气方刚,哪见得这些,于是犯下杀孽累累,时有夜不能寐之症结。
“可不准诓骗师父,”柳承志两眼在她脸上扫过,笑道,“怎么看着这般憔悴呢?”
“门中事务繁杂,小草分身乏术,恐不能胜任,”柳析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语气中带些戏谑说道,“还请掌门出山,重掌大权。”
“你这滑头鬼!”柳承志捧腹大笑,“为师在这儿好得很,可不愿再回去受累了。”
柳析正欲再与他打趣几句,却听得远处一阵啸声。
这种长啸是苍山自古流传下来的交流方式,由内力驱动,声色清朗,悠长而旷远,共有七十二调,分别指代不同的意思——古时苍山一带鲜有人迹,尚处半蛮荒之境,林野茂密,常有迷走山林者,而林中又多野兽袭人,于是苍山弟子便以长啸相闻,一来便于寻迹,二来驱散野兽,以此为基础衍生出七十二调,可惜的是流传下来不足半数,如今只能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
柳析听见的这一句,啸声激越且较为短促,但并不尖锐,并非戛然而止,而是逐渐弱化,表示有急迫的事情,虽然还没有到武力冲突的地步,但需要特定的人出面解决。
毫无疑问,是来催促柳析的。
柳承志自然也懂得这其中的含义,微微颔首道:“你去吧。”
“弟子告退。”柳析退步一揖,转身跃上一棵树树梢,借力运起轻功,倏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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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柳析在半空见了来人,原是梁斩,凌空旋了几遭,借风落地。
“大师姐,山门外来了个疯子,说要见什么骨仙的,我与他说山门之内没有什么仙啊佛啊的,也不听,一口咬死说他要找的那个仙就在苍山门中,赶也赶不走……”梁斩一五一十与她说了原委,言语中透着些许无奈。
“乱棍打出去。”柳析心中有些波澜,未等梁斩把话说完便抢先说道,“苍山哪来的什么仙,弄不好是讹人的花子。”
“师姐,要是真这么简单,我自己便解决了,也不至于来寻你,”梁斩苦笑几声,“那疯子浑身的伤,也不知是怎么撑过来的,没与他理论几句就昏了过去,现下人在医堂,醒了过来又嚷嚷着要找那位什么骨仙儿,劝也劝不动,说着就把头往梁上撞,好容易擒住他手脚,又要咬舌……好说歹说劝住了,说是替他问一问,可我哪知道该问谁?还是花师姐给出的主意,说你见多识广,说不定你听过这位‘骨仙’的名号。”
柳析与花离折知无不言,相互之间几乎没有秘密,她听到梁斩的这番说辞,便心知花离折这是在点自己,看来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
“你忙你的去吧,医堂那边,我去一趟就是。”柳析拍了拍梁斩宽厚的肩头。
——
柳析堪堪在医堂门口落住脚,门内便传来一声气息急促的呼唤:“我、我认得你!”
拉动的风箱一般的嘶哑声音中透着一股带血气的怒意,可语气中又似乎有些欣喜,倒把柳析弄得有些糊涂。
此人若非来寻仇,那只能是求这位传说中会食人饮血的“骨仙”替他复仇了。
“我见过你,在金陵……”那男人忽然声泪俱下道,“你替那个男人杀了武阆彦……不就是一命换一命么,我也可以的!求求你、求求你……”男人挣扎着从榻上爬起,只是伤势实在太重,没爬多远便被花离折抓住摁回榻上躺着,这一动,又牵扯得伤口破裂,身下血水透出衣裳来,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柳析行至男人身前,还未言语,花离折先开了口:“他没说自己名姓,只知道是邯郸人,似乎在你去金陵的路上见过你一面,知道你杀武阆彦的事。”
“看来这桩麻烦事我还非管不可了?”柳析望向躺在榻上的男人,面上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怎会知道来苍山寻我?”
“你从杭州回苍山时坐的马车,那车夫正是他。”花离折叹了口气,“这就是命吧。”
“我不信命。”柳析道。
这男人视之约摸四十来岁,面上极深的褶皱,几乎是一道道沟壑,当中都有一线洗不净、抹不去的陈年污垢,想来平日是用头巾包起,现下那块头巾扎在大臂处止血,方才被花离折解开时已浸透了,与头巾上的风尘融在一起,成了暗红色;一身粗布麻衣,鞋底已经磨穿了,两脚血泡磨破了,混着土糊满了整个脚底板,周身上下浑是泥灰,前胸后背、四肢百骸全无一块好肉,刀伤剑伤钝器伤一应俱全,能活下来已实属不易。
“你有什么仇怨,又是怎么弄得这副模样的?”柳析问道。
“小的姓赵,我儿名叫赵阳,现年十三……”男人翻了个身,忍着痛艰难地张口道,“那魏澄、年壬、保扈砝三人,不知您听说过没有?”
柳析眉头一皱。
这三人算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剑客了,与江南繁花剑派白氏三兄弟齐名,号称“快剑魏”、“年三年”、“铁剑太保”。
“快剑魏”自不必多说,以快剑着称;“年三年”年少成名,凭借一手家传年氏剑法,初出江湖三年之内便声名鹊起,因而号“年三年”;“铁剑太保”则是响马出身,武冠群匪,由是响名。
这几个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与一个赶马的小人物扯上关系的人。
“你与他们有什么过节?”柳析接着问道。
“他们三个的儿子都是十三四岁,仗着身上有些功夫,平日欺男霸女,我儿在私塾也常遭他们三人的欺负……唉,这也就罢了,谁让我只是个赶车的马夫,拼了老命找钱才把他送入学堂,我总以为忍一时便过去了,教我儿忍气吞声,教我儿远离他们……咳咳、咳……可、可是……仍是避不过那三个恶鬼!”男人叙述至此,竟气血上涌,一口气没喘匀,竟陡然昏死过去。
花离折一面与他止血敷药顺气,一面说道:“赵阳被魏、年、保三人的儿子虐打,打昏之后,又剜了眼睛,卸了下颌,活埋到一处地方,报了官之后,找了许多天才找到尸首,之后虽将他们三人收押,可魏、年、保三人给官府施压,官府也忌惮魏、年、保在当地的势力,便又将他们儿子放了出来,他报官拏人,却反被毒打一顿……”
花离折瞥了一眼昏死过去的男人,继续说道:“魏、年、保三人知道不能让这三个杀人凶手待在当地,于是携他们往苍山来,依我看,应该是打算令其拜入我苍山门下做弟子,以便掩人耳目、暂避风头,他一路追赶,恐怕身上的伤就是魏、年、保三人所为。”